踏上G字头高铁的时候,北京在我心里,还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词。
我妈紧紧攥着我的手,手心全是汗。她的另一只手,揣着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,像揣着一道催命符。
“小梦,你说,北京的专家,是不是真能看好?”
我扭头,窗外的景物已经连成一片模糊的绿影。
“肯定能。”我说得斩钉截铁。
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。老家市医院的医生搓着手,一脸为难地建议我们来北京,那神情,与其说是建议,不如说是推卸。
但我必须让我妈信。
信念,有时候比药管用。
去北京,除了看病,还有一关,是住宿。
挂号、检查、等结果,前前后后至少得半个月。住酒店,一天几百,半个月下来就是一笔能把我们家压垮的巨款。
幸好,我还有个舅舅在北京。
我妈唯一的亲弟弟,张国斌。
上车前,我给他打过电话。
电话那头,舅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:“来!必须来!住什么酒店,就住舅舅家!你放心,你姐的病,就是我的病!”
我妈在旁边听着,眼圈都红了。
“你舅还是疼我。”
我心里也暖烘烘的。血缘,有时候就是这么个东西,在你最需要的时候,能给你递过来一根救命稻草。
高铁稳稳停在北京西站。
人潮像巨大的洪流,推着我们往前走。
我一只手拖着笨重的行李箱,一只手紧紧搀着我妈,生怕她被人群冲散。
舅舅说他会来接我们。
我在出站口的人群里拼命搜寻,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。
他胖了,头发也稀疏了,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,站在栏杆外,踮着脚朝我们挥手。
“姐!小梦!这儿!”
那一瞬间,我心里的石头,落了一半。
舅舅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,一掂,咧嘴笑了:“哟,带了不少东西啊。”
“都是些家里的土特产,给你和舅妈尝尝。”我说。
他没再说什么,领着我们穿过人山人海,上了一辆半旧的国产车。
车里有一股烟味和皮革混合的气味。
“你舅妈单位有事,不然她也一起来了。”舅舅一边打着方向盘,一边解释。
“没事没事,舅妈忙。”我妈赶紧说。
我坐在后座,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高楼大厦,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和一丝丝寄托。
舅舅家在南四环外的一个老小区。
没有电梯的六层板楼,我们住在顶楼。
我拖着箱子,搀着我妈,一步一步往上爬。每上一层,我妈的喘息就加重一分。
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。
终于到了六楼。
舅舅掏出钥匙,打开一扇陈旧的防盗门。
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。是饭菜的余味,是老房子的霉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。
“家里小,别嫌弃啊。”
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,是舅妈李娟。她脸上带着笑,但那笑意没抵达眼底。
“嫂子来了,快坐。”
她擦了擦手,给我们倒了两杯水。
我妈局促地坐在沙发的边缘,双手放在膝盖上。
“麻烦你们了,弟妹。”
“说这叫什么话,一家人。”舅妈客气地说着,眼神却不自觉地扫过我们那个巨大的行李箱。
房子确实不大。
两室一厅,六十多平。
我和我妈被安排在次卧。那原本是我表弟张磊的房间。
房间很小,放下一张一米五的床后,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。书桌上还堆着表弟的课本和复习资料。
“小磊今年高三,住校了,周末才回来。你们就安心住这儿。”舅舅说。
我把箱子立在墙角,开始往外拿东西。
我妈带了自己晒的干豆角,炒的辣酱,还有两只风干鸡。我则在老家最好的商场,给舅舅买了一条烟,给舅妈买了一套护肤品,给上高三的表弟买了一双最新款的球鞋。
东西拿出来,堆在小小的客厅里,显得格外扎眼。
舅妈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一点。
“哎呀,来就来,还带这么多东西,太客气了。”
她嘴上说着,手已经把那套护肤品拿起来仔细端详了。
晚饭很丰盛。
舅妈做了四个菜,有鱼有肉。
饭桌上,舅舅问了我妈的病情,听完后,他眉头紧锁,长长叹了口气。
“没事,姐,北京医疗条件好,肯定能治好。”他安慰道,“钱的事儿,你们也别太担心,我这儿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舅蒙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。
他立刻改了口:“……我这儿有认识的渠道,说不定能找到专家给看看。”
我心里明白,那个没说完的话头,才是关键。
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,推到舅舅面前。
“舅,这是我们带的一点钱,您先拿着。在北京看病花销大,我们不能让您跟着破费。”
信封里是我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,五万块钱。
舅舅看了一眼,推了回来。
“小梦,你这是干什么?打舅舅的脸是不是?说了到这儿就跟到家一样!”
他态度很坚决。
我妈也在旁边说:“国斌,你就拿着吧,我们心里踏实。”
来回推了几个回合,舅舅才“勉为其难”地收下了。
“行,那这钱我先替你们保管着,花钱的地方,我来安排。”
他把信封随手放在了电视柜上。
舅妈的眼神,在那个信封上停留了至少三秒。
吃完饭,我抢着去洗碗。
舅妈把我推出了厨房:“你们是客,快去歇着。”
我和我妈只好回到次卧。
房间的隔音很差。
我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,舅舅和舅妈压低声音的交谈声。
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,但那种嗡嗡的背景音,像一只无形的手,把这个家的“日常”和我们这对“闯入者”隔开了。
我妈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。
“小梦,我是不是给你舅舅他们添大麻烦了?”
“妈,别瞎想。您安心养病,其他都有我。”
我给她盖好被子,心里却乱成一团麻。
这一晚,我几乎没睡着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被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。
我轻手轻脚地起床,看到舅妈已经在准备早饭。
小米粥,煮鸡蛋,还有一碟咸菜。
“舅妈,我来吧。”
“不用不用,马上好了。”她头也不回。
吃早饭的时候,气氛有点沉闷。
舅舅说他要去单位开个会,让我们自己先去医院探探路。
“协和医院,你们坐地铁4号线,转1号线就到了。北京这交通,堵起来要人命,坐地铁最方便。”他交代得很详细,像在给一个问路的外地人指路。
我点点头,说:“好。”
他没说要陪我们去。
我心里掠过一丝失望,但很快就把它压了下去。
他要上班,有自己的生活,我不能要求太多。
我和我妈吃完早饭,就出门了。
北京的地铁,像一个巨大的、高速运转的机器。
我妈从没见过这场面,紧紧抓着我的胳膊,脸上满是惶恐。
我们被人群推搡着,挤进罐头一样的车厢。
我护着我妈,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挤出来了。
到了协和,又是另一场战斗。
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,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,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消毒水的味道。
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,才挂上一个普通门诊的号。
专家号,早就没了。据说要提前一个月在网上抢。
我拿着挂号单,带着我妈在迷宫一样的门诊楼里穿梭。
抽血,拍片,做CT。
每一项检查,都要排长长的队。
我妈的身体本来就弱,折腾了一上午,脸色变得惨白。
中午,我们就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上,啃了两个面包。
我看着我妈小口小口往下咽的样子,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“妈,要不我们去旁边小饭馆吃碗面吧?”
我妈摇摇头:“不饿。省点钱,小梦,后面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。”
下午,我们终于见到了医生。
一个很年轻的男医生,戴着口罩,眼神里透着疲惫。
他快速地翻看着我妈的检查报告,然后开了一堆新的检查单。
“这些检查,都得做。结果出来再看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,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医生,我妈这病,严重吗?”
他抬头看了我一眼:“等所有结果出来再说。”
从医院出来,天已经快黑了。
我和我妈拖着疲惫的身体,再次挤上地铁。
回到舅舅家,舅舅和舅妈已经吃过晚饭了。
桌上剩了些残羹冷炙。
“你们回来了?吃饭了吗?”舅妈从沙发上站起来,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我们在外面吃过了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我不想让他们觉得,我们连晚饭都要蹭家里的。
“医院怎么说?”舅舅问。
我把白天的情况说了一遍。
舅舅听完,点点头:“北京看病就是这样,得有耐心。慢慢来,不着急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。
我妈回到房间就躺下了。
我给她倒了杯热水,她喝了两口,就睡着了。
我看着她熟睡的脸,那张曾经美丽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病痛的折磨,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我走出房间,想去洗手间。
客厅里,舅舅和舅妈正在看电视。
电视声音开得很大。
我走过他们身边,舅舅忽然叫住我。
“小梦,你过来一下。”
我走过去。
他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塑料袋。
“这是我托人买的,说是对你妈这种病有好处的保健品,你拿去给你妈吃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两盒包装精美的蛋白粉。
“舅,这得多少钱啊?”
“没多少钱,给姐调理身体的。”他摆摆手。
我心里一阵感动。
也许,是我想多了。舅舅还是关心我们的。
“谢谢舅舅。”
我提着那两盒蛋白粉,心里沉甸甸的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和我妈的生活就像复制粘贴。
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去医院排队,做各种检查,然后拖着一身疲惫在天黑后回到那个不属于我们的家。
舅舅和舅妈的生活,似乎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。
他们照常上班,下班,看电视,睡觉。
只是,家里的气氛,一天比一天微妙。
舅妈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提起物价。
“哎,现在这猪肉,都快吃不起了。”
“这个月的水电费,又超了。”
我听懂了她的暗示。
第二天,我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菜和肉,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。我还主动交了五百块钱的伙食费给舅妈。
舅妈推辞了一下,还是收下了。
但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因此好转。
我们就像是这个家里的两粒沙子,怎么也融不进去。
我们小心翼翼,说话不敢大声,走路踮着脚尖,晚上十点准时熄灯。
我妈咳嗽,都得用被子蒙着头,生怕吵到他们。
有一次,我半夜起来上厕所,听到舅舅在客厅打电话。
他压低了声音,但我还是听清了。
“……对,我姐,在我这儿……嗨,别提了,麻烦着呢……还不知道要住多久……”
我的脚,像被钉在了地上。
心,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。
周末,表弟张磊回来了。
他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,戴着眼镜,很斯文。
看到我和我妈,他有些意外,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叫了声“大姨”、“表姐”。
他的回来,让这个家稍微有了一点生气。
但也让本就狭小的空间,变得更加拥挤。
晚上,舅妈让我把次卧的被子抱出来,在客厅的沙发上打个地铺。
“小磊明天还要上晚自习,得早点休息,你们俩挤一张床,他睡不好。”舅妈解释道。
沙发很短,我的腿都伸不直。
那一晚,我蜷缩在沙发上,听着次卧里我妈和表弟均匀的呼吸声,还有主卧里传来的电视声,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寄人篱下。
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。
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。
医生建议做个微创手术,但手术难度很高,需要一个很有经验的主任医师来做。
而那个主任的号,根本挂不上。
我拿着一沓检查报告,站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,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。
我给舅舅打了电话,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舅,结果出来了,医生说得手术。”
舅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你先别急,把报告拿回来,我找人问问。”
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,甚至有些遥远。
那天晚上,舅舅回来得很晚。
他带回来一个消息。
“我托了战友,他跟协和的一个副院长有点关系。他说可以帮忙安排,让赵主任主刀。但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看着我。
“但是什么?”我急切地问。
“但是,这个……需要点‘意思意思’。”
我瞬间就明白了。
“需要多少?”
舅舅伸出三根手指。
“三十万?”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舅舅摇摇头。
“三万。这只是给那个副院长的‘辛苦费’。手术费、住院费另算。”
三万。
对于现在的我来说,依然是个天文数字。
我带来的五万,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各种检查,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。
我看着舅舅,嘴唇动了动,想说“借”,但那个字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舅舅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。
“钱的事,我想办法。”他说,“你姐的病要紧。”
我眼圈一热,差点哭出来。
“舅,谢谢你。”
“一家人,说这些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那一刻,我之前所有的委屈和不安,似乎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觉得,舅舅还是那个小时候会把我举过头顶,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的亲舅舅。
他只是,被生活磨平了棱角。
第二天,舅舅给了我三万块钱现金,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。
“你明天去医院,把这个交给那个副院长的秘书,就说是老周介绍来的,他懂。”
我接过那个袋子,感觉有千斤重。
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。
钱送出去的第二天,我们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,通知我们下周一办理住院手续,手术安排在周三。
主刀医生,正是那位一号难求的赵主任。
我妈激动得哭了。
我也松了一口气,感觉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。
住院前的那个周末,气氛格外的好。
舅妈特意去买了只鸡,炖了汤。
饭桌上,她不停地给我妈夹菜。
“嫂子,多喝点汤,补补身子。等做了手术,就好了。”
舅舅也开了瓶酒,喝得满脸通红。
“姐,你放心,有我呢!”
我看着他们,心里充满了感激。
我觉得,我们欠舅舅家的,这辈子都还不清了。
我暗暗发誓,等我妈病好了,我一定拼命工作挣钱,把这份恩情加倍还上。
周一,我陪我妈办了住院手续。
医院的床位很紧张,我们被安排在走廊的加床上。
环境很嘈杂,人来人往,但我妈却很安心。
她说:“能住进来就不错了,多少人想住还住不进来呢。”
晚上,我留在医院陪床。
舅舅和舅妈也来了,提着水果和一锅鸡汤。
他们在病床前嘘寒问暖,跟我妈聊了很久。
临走时,舅妈把我拉到一边,塞给我一个信封。
“这里是两千块钱,你拿着,在医院买点吃的,别亏待自己。”
我推辞不过,只好收下。
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我心里暖洋洋的。
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,有这样好的亲人。
手术前一天晚上,我需要回家取几件换洗的衣服。
我妈状态很好,同病房的家属也答应帮忙照看一下,我便放心地回去了。
到舅舅家的时候,已经快十一点了。
小区里静悄悄的。
我怕吵到他们,用钥匙开门的时候,动作特别轻。
客厅的灯关了,主卧的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,还有电视机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我以为他们已经睡了。
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次卧,准备拿了东西就走。
就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,主卧里传来了舅舅和舅妈压得极低,却又异常清晰的对话声。
最开始,是舅妈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“你说,她这手术做完,还得住多久?”
“恢复总得一两个星期吧。”是舅舅的声音,听起来有些疲惫。
“那出院以后呢?还住咱们家?”
舅舅沉默了。
“国斌,我跟你说,我不是没良心。她是你姐,生了病,咱们当亲戚的,帮一把是应该的。可凡事得有个度吧?”
舅妈的声音拔高了一点,又迅速压了下去。
“你看看咱们家,都快成旅馆了!小磊周末回来,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!还有,这天天往医院跑,你搭进去多少人情?单位的假都快请光了吧?”
“行了行了,你小点声。”舅舅打断她。
“我小点声?我再不说,这个家都要被拖垮了!她带来的那五万块钱,早就花光了吧?你又搭进去三万,那可是咱们准备给小磊上大学的钱!”
我的心,咯噔一下,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中。
那三万块钱……是他们给表弟上大学的钱?
我一直以为,那是舅舅的积蓄。
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和羞耻感,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屏住呼吸,不敢动弹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得更高。
“那能怎么办?人都来了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吧?”舅舅的声音里透着无奈。
“管!怎么不管?咱们是管了啊!又是找关系,又是垫钱的,仁至义尽了!可后面的事呢?手术做完了,还有化疗、放疗,那是个无底洞!咱们家什么条件,你不知道吗?”
舅妈的声音越来越激动。
“你一个月挣多少钱?我一个月挣多少钱?小磊马上就要上大学,哪样不要钱?咱们不能为了给她治病,把咱们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搭进去吧?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“我早就想好了。”舅妈的声音冷静了下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“等她手术做完,恢复得差不多了,你就跟小梦说,让她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。北京这边的地下室,一个月也就千把块钱,又便宜,离医院也近,方便复查。”
地下室……
这三个字,像三根冰冷的钢针,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。
我浑身的血液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我以为我听错了。
我拼命地告诉自己,这只是舅妈一个人的想法,舅舅不会同意的。
然而,我听到了舅舅长长的一声叹息。
那声叹息里,没有反驳,没有愤怒,只有疲惫和……默许。
“这样……行吗?会不会太伤人了?”他犹豫着。
“伤人?长痛不如短痛!国斌,我告诉你,咱们帮的是情分,不是本分!你别打肿脸充胖天。你那个外甥女,看着挺精明的,你跟她好好说,她能理解的。”
舅妈继续说,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还有,你给出去那三万,你得想办法让她还回来。她不是有工作吗?让她慢慢还。咱们的钱,也不是大风刮来的。”
“这怎么开口……”
“怎么不能开口?亲兄弟还明算账呢!咱们帮她垫付,已经够意思了。她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,那这亲戚,不认也罢!”
“而且我跟你说,病人长时间住在家里,晦气!你没看这段时间,你工作也不顺,我身体也老不舒服,小磊上次模拟考成绩都下降了!指不定就是被她给冲撞了!”
晦气……
这两个字,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柔软的心窝,然后狠狠地搅动。
我再也听不下去了。
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胃里翻江倒海。
原来,在他们眼里,我们不是亲人,是麻烦,是负担,是……晦气。
原来,所有的热情和关怀,都是明码标价的。
那些嘘寒问暖,那些鸡汤,那些“一家人”的承诺,都不过是为“仁至义尽”四个字做的铺垫。
他们早就计算好了一切。
帮我们联系医院,垫付“辛苦费”,是为了尽快把手术做了,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我们这两个“麻烦”从他们的生活里剥离出去。
而我,还像个傻子一样,感激涕零。
我感觉自己的脸,火辣辣地疼。
我死死地咬住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。
眼泪,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滚落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次卧的。
我只知道,我不能再待下去,一秒钟都不能。
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屋檐,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牢笼,让我窒息。
我没有拿换洗的衣服。
我甚至没有拿走我放在床头柜上的任何私人物品。
我只想逃离。
我轻轻地,轻轻地,转动门把手,拉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,然后闪身出去,再轻轻地把它带上。
整个过程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
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,悄无声息。
但我的心,已经和来的时候,完全不一样了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。
我摸着黑,一步一步地往下走。
脚下的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走出单元门,一股冷风吹来,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北京午夜的街头,空旷,寂寥。
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像一个游魂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我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我不敢回医院,我怕我妈看到我这个样子,会担心。
我掏出手机,想找个酒店住一晚。
可当我看到银行卡里那可怜的四位数余额时,我放弃了。
我沿着马路一直走,一直走。
眼泪流干了,心也好像被掏空了。
我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,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热水,坐了下来。
店里很暖和,但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。
我趴在桌子上,把脸埋在臂弯里,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
委屈,愤怒,羞耻,失望……所有的情绪像潮水一样,将我彻底吞没。
我想不明白,人心怎么可以凉薄到这种地步。
那是我妈的亲弟弟啊!
小时候,我妈省吃俭用,供他读书。
他结婚的时候,我妈把外婆留下的唯一一个金镯子给了他。
这些年,我们家条件虽然不好,但逢年过节,给舅舅家的礼物,从来都是挑最好的。
为什么?
为什么到了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,他却在背后,这样算计我们?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。
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,我才抬起红肿的眼睛。
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不能就这么算了。
我不能让我妈,住在别人“施舍”的病床上,接受别人“算计”的恩情。
我擦干眼泪,走出快餐店。
清晨的阳光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我回到医院。
我妈已经醒了,正在吃护工帮她打的早餐。
看到我,她愣了一下。
“小梦,你眼睛怎么这么红?昨晚没睡好?”
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没事,妈。就是有点认床。”
我不能告诉她真相。
她明天就要手术了,我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,情绪有任何波动。
我若无其事地帮她整理床铺,跟她聊天,讲一些网上的笑话。
我表现得越是轻松,心里就越是像被刀割。
上午,舅舅和舅妈来了。
他们提着保温桶,里面是精心熬制的排骨汤。
舅妈把汤盛出来,递到我妈面前,笑得一脸慈爱。
“姐,快喝点,热乎的。喝了汤,下午手术就有力气了。”
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脸,胃里一阵翻涌。
我别过头,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眼里的恨意。
舅舅走到我身边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小梦,别太紧张,赵主任是全国最好的专家,手术肯定没问题的。”
我僵硬地点了点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我怕我一开口,就会吐出来。
手术很成功。
我妈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,麻药还没过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。
我守在病床前,握着她冰冷的手,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这一次,不是因为难过,而是因为后怕和庆幸。
舅舅和舅蒙也一直在。
他们忙前忙后,缴费,拿药,看起来比我还尽心。
如果不是昨晚我亲耳听到了那段对话,我一定会被他们此刻的“表演”,感动得一塌糊涂。
晚上,我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医院陪床。
舅舅说:“你一个小姑娘,怎么行?我留下来。”
“不用了,舅舅。你们回去休息吧,这几天你们也累坏了。”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。
他们没再坚持。
临走前,舅妈又一次把我拉到一边。
“小梦,有件事,我想跟你商量一下。”
我心里冷笑,来了。
“舅妈,您说。”
“你看,你妈这手术也做完了,接下来就是恢复。医院里人多,空气也不好,不利于休养。我和你舅商量了一下,等过两天能下床了,就办出院手续,回家养着。”
她顿了顿,观察着我的反应。
“但是呢,我们家那个情况,你也知道,地方小,小磊也马上要高考了,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。所以……你看,能不能在医院附近,先租个小房子住下?这样离医院近,复查也方便。你放心,租房子的钱,我们来想办法。”
她把那番话,说得合情合理,处处都在为我们着想。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很可笑。
我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,感激涕零,或者惊慌失措。
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,说:“好啊。”
我的反应,似乎让她有些意外。
她愣了一下,才接着说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
我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一边照顾我妈,一边用手机在网上找房子。
我没有找他们说的地下室。
我在离医院三站地铁的一个老小区里,找到了一间一居室。
房子很旧,但很干净,朝南,有大大的窗户,阳光可以照进来。
房租一个月三千,押一付三。
我把我银行卡里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,又跟大学同学借了一些,凑够了房租。
周五,我给我妈办了出院手续。
我叫了一辆网约车。
舅舅和舅妈也来了,坚持要送我们。
车子开到我租的小区门口。
舅妈看着破旧的楼房,皱了皱眉。
“小梦,你怎么租了这么个地方?不是说了钱我们想办法吗?”
“不用了,舅妈。这儿挺好的。”我说。
我扶着我妈下车。
舅舅帮我把行李提上楼。
打开房门的那一刻,他们都愣住了。
房子虽然不大,但我已经提前打扫过了。
地板擦得锃亮,窗户明几净。
我还买了一束向日葵,插在瓶子里,放在窗台上。
阳光洒进来,整个房间都显得温暖而明亮。
“挺好,挺好。”舅舅干巴巴地说。
“行了,那你们就先安顿下来。有什么事,随时给我们打电话。”舅妈说着,就拉着舅舅准备走。
“舅舅,舅妈,请等一下。”我叫住他们。
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递给舅舅。
“舅舅,这是三万块钱,谢谢您之前帮我们垫付。您点一点。”
舅舅的脸色,瞬间变了。
他看着那个信封,像是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。
“小梦,你这是干什么?不是说了不着急吗?”
“亲兄弟,明算账。”我把昨晚从他妻子那里学来的话,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。
他的脸,一阵红,一阵白。
舅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。
“你这孩子,怎么这么见外呢?”
“不见外。”我看着他们,一字一句地说,“舅舅,舅妈,这段时间,谢谢你们的照顾。这份情,我记下了。以后,就不麻烦你们了。”
我的话说得很平静,但他们都听出了里面的决绝。
舅舅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笔钱。
他们走的时候,脚步都有些仓皇。
门关上的那一刻,我全身的力气,仿佛都被抽空了。
我靠在门上,缓缓地滑坐到地上。
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,看着我。
“小梦,我们为什么要搬出来?是不是……给你舅舅他们添麻烦了?”
她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不安和愧疚。
我抬起头,看着她,忽然就笑了。
眼泪,却顺着笑脸,流了下来。
“妈,没有。是我觉得,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。”
我站起来,走到她面前,抱住她。
“妈,对不起,让你受委苦了。但是你放心,从今天起,有我在,我不会再让任何人,给我们委屈受。”
北京的冬天,很冷。
但那天下午,阳光很好。
我和我妈,在我们那个小小的,却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里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我知道,未来的路,会很难。
后续的治疗,生活的开销,像一座座大山,压在我的肩上。
但我一点也不怕。
因为我知道,有些东西,比钱更重要。
那就是,尊严。
以及,不依附于任何人的,站着活下去的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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