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凯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在给一株新买的龟背竹擦叶子。
一片一片,用浸湿的软布,像在擦拭什么珍贵的瓷器。
“小婉,跟你说个事儿啊。”
他的声音隔着听筒,带着点刻意压低的、讨好的嗡鸣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,眼睛还盯着叶片上细密的纹路。
“那个……我爸妈,还有我大伯他们,三姑六婆的,想趁着假期来咱们这儿聚聚。”
我的手顿住了。
水珠顺着叶脉的凹槽滑下来,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,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。
“来呗,给他们订酒店就是了。”我说,语气没什么起伏。
“不是……他们……他们想住家里。”
周凯的声音更小了,像怕惊动什么。
“住家里?”我重复了一遍,自己都觉得这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可笑。
“咱们家两间卧室,怎么住?”
“挤挤呗,都是自家人。”他那头传来打火机“咔哒”一声,他开始抽烟了,这是他心虚或者烦躁时的标准动作。
“‘挤挤’?周凯,你具体说说,‘他们’,是多少人?”
他沉默了。
电话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,和隐约的车流声。
“周凯?”
“……二十六个。”
二十六个。
我拿着软布,站在客厅中央,忽然觉得这套我亲手设计、布置,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心血的房子,变得无比陌生。
它像一个巨大的、空旷的舞台,而我,是那个即将被二十六个陌生观众检阅的小丑。
“你再说一遍?”
“二十六个,我数了,连孩子都算上了。”他似乎觉得把数字报得精准,就能减轻这件事的荒谬感。
我笑了。
是那种气到极致,反而发不出火的笑。
“周凯,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是人民公社大食堂?”
“小婉你别这么说,都是我家人,几百年不来一趟……”
“所以一辈子就来这么一趟,把一辈子的客都做完了,是吗?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他们没出过远门,住酒店不习惯,也怕花钱。”
“怕花钱?”我反问,“他们怕花钱,所以我的生活就得被搅得天翻地覆?我的家就得变成免费的青年旅社?”
“你怎么能这么想?那是我爸妈,我亲戚!”他的声音也高了起来,带上了被冒犯的恼怒。
“他们是你亲戚,不是我亲戚。我嫁给你,不代表我要把整个周家庄都娶进来。”
“林婉!你讲点道理好不好!”
“我很讲道理。”我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车水马龙,“所以,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
“一,你现在立刻、马上,给他们所有人都订好酒店,费用我俩一人一半。”
“二,你让他们住进来。”
电话那头,周凯的呼吸明显一松,他以为我妥协了。
“我就知道小婉你通情达理……”
“你让他们住进来,”我打断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然后,我走。”
长久的沉默。
比刚才那次更压抑,更漫长。
“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“字面意思。”我说,“这个家,我让给你的二十六个亲戚。你们好好团聚,我不打扰。”
“你疯了?!”
“我清醒得很。”
我挂了电话。
手机在掌心嗡嗡震动,周凯一遍又一遍地打来。
我没接。
我把那块擦叶子的软布扔进水槽,打开电脑,开始搜索飞往京都的机票。
为什么是京都?
我也不知道。
可能只是因为,在我想象中,那是一个极致干净、极致有序、极致安静的地方。
是我此刻最需要,也最缺失的东西。
没有犹豫,我订了最早一班,七天往返。
付款成功的那一刻,手机终于安静了。
一条微信弹了出来,是周凯发的。
“你非要这样吗?为了这点小事,至于吗?”
我看着那行字,突然觉得很悲哀。
在他眼里,这只是“一点小事”。
他永远无法理解,一个独立的、有自己生活秩序的成年人,对于私人空间的捍卫,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。
他来自一个大家族,习惯了人与人之间没有边界的热闹。
而我,从小父母离异,跟着外婆长大,早就习惯了凡事靠自己,也习惯了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,安静地舔舐伤口,或者享受孤独。
我们的结合,本身就是两种价值观的碰撞。
过去,这些碰撞被日常的琐碎和爱意包裹着,不成问题。
但今天,二十六口人,像一块巨石,把所有伪装都砸得粉碎。
我没有回复他。
我开始收拾行李。
一个20寸的登机箱,几件换洗的衣服,护肤品,充电器,护照。
我甚至带上了我的速写本和一整套针管笔。
我是个自由插画师,走到哪里都可以工作。
这也是我敢于“离家出走”的底气。
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请假。
我的时间和人生,我自己做主。
收拾完行李,我环顾这间屋子。
米白色的布艺沙发,是我跑了十几个家居城才挑中的。
墙上那幅抽象画,是我一个朋友的作品,开业时送我的贺礼。
阳台上的花花草草,每一盆都是我亲手种下的。
还有书房里,我那张巨大的工作台,上面还有没画完的稿子。
这里的一切,都刻着我的名字。
而明天,这里将不再属于我。
我没有一丝留恋。
或者说,愤怒压倒了留恋。
我走进书房,把画稿仔细收进画夹,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。
然后,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,写了几个字:
“祝你们,团聚愉快。”
我把纸条压在客厅的茶几上,就在那本我最喜欢的摄影集旁边。
做完这一切,我拉着行李箱,关上了门。
“咔哒”一声。
这一次,是我关上了我和周凯之间的那扇门。
凌晨四点的机场,人烟稀少。
巨大的玻璃窗外,停机坪上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海。
我坐在候机厅里,喝着一杯滚烫的美式。
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,胃里暖了起来,混沌的大脑也清醒了几分。
手机屏幕亮着,是周凯发来的几十条未读微信。
从最开始的质问、愤怒,到后来的哀求、恐慌。
“老婆,我错了,你别走。”
“我跟他们说了,让他们别来了。”
“你现在在哪儿?你快回来啊!”
“电话怎么不接?你别吓我!”
最后一条,是半小时前发的。
“他们已经到火车站了,我不能不去接啊……老婆,你到底在哪儿?”
我能想象他此刻的焦头烂额。
一边是即将抵达的庞大亲友团,一边是“离家出走”的老婆。
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辜、最委屈的男人。
可我,没有一丝心软。
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
结婚三年,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。
他的表妹来我们城市实习,理所当然地住进我们家,一住就是三个月,把我的书房当成了她的卧室,随意翻动我的画稿。
他的二舅生病来我们这儿看专家号,一家五口,在我们家打地铺,每天晚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我彻夜难眠。
每一次,周凯都说:“都是自家人,互相帮衬一下,能有多大事?”
每一次,我都忍了。
为了我们之间所谓的感情,为了那个“贤惠懂事”的妻子人设。
我以为我的忍让,能换来他的理解和尊重。
但事实证明,我错了。
我的退让,只换来了他的得寸进尺。
从一个表妹,到一家五口,再到今天的二十六口人。
他的试探,一步步踩在我的底线上。
这一次,我不想再退了。
身后,是万丈悬崖。
飞机起飞时,天边泛起了鱼肚白。
我靠在舷窗上,看着脚下的城市越来越小,变成一片模糊的光点。
再见了,我的一地鸡毛。
你好,我的自由。
飞机降落在关西国际机场。
踏出机舱的那一刻,一股干净、清冽的空气涌入肺里。
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感觉连日来的憋闷都消散了不少。
没有了微信和电话的轰炸,世界都清净了。
我坐上开往京都的Haruka特快,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日式民居和整齐的田野,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我在鸭川附近订了一家小小的民宿,传统的町屋改造的,有一个精致的枯山水庭院。
老板娘是一位和蔼的日本妇人,穿着和服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
她领我到房间,榻榻米散发着蔺草的清香。
推开障子门,就是那个小小的庭院,白砂石被耙出优美的波纹,一块青苔覆盖的石头静静立在中央。
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做出了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之一。
我把行李放下,换了身轻便的衣服,就出门了。
没有目的,就是沿着鸭川随意地走。
河水清澈见底,岸边的樱花树虽然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,但满树的绿叶在阳光下也显得生机勃勃。
有穿着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,清脆的铃声洒了一路。
有老人在河边遛狗,狗的品种我叫不上来,但毛发打理得干净蓬松。
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,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。
这和我逃离的那个“家”,简直是两个世界。
我走进一家路边的咖啡馆,点了一杯手冲和一份抹茶千层。
咖啡馆里很安静,只有轻柔的爵士乐和磨豆机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拿出速写本,开始画窗外的街景。
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孩,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,从石板路上走过。
那一抹红色,在古朴的街景中,显得格外动人。
我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。
画完画,吃完蛋糕,我才想起打开手机。
意料之中,几十个未接来电,上百条微信。
我没急着看,而是先连上咖啡馆的WiFi,给我的父母和几个闺蜜报了平安。
然后,我才点开周凯的对话框。
最新的消息,是一张照片。
照片的背景,是我家那个米白色的布艺沙发。
沙发上,挤坐着七八个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。
他们脸上都带着相似的、拘谨又好奇的笑容。
沙发前的茶几上,堆满了各种零食包装袋、水果皮,还有一个大号的塑料水平,里面泡着颜色很深的茶叶。
那是我专门用来插花的玻璃瓶。
照片的配文是周凯写的:“老婆,你看,大家多开心啊。”
开心?
我看着那张照片,只觉得一阵反胃。
我的沙发,我精心挑选的、每次坐上去都小心翼翼的沙发,此刻像个公园的长椅,被无数陌生的屁股占领。
我的茶几,那个我每天都要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茶几,现在成了垃圾堆。
而我的丈夫,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竟然还恬不知耻地跟我分享他们的“开心”。
他是在炫耀吗?
炫耀他即便没有我,也能把他的大家族招待得很好?
还是在向我示威?
看,没有你,我们照样过得很热闹。
我往上翻着聊天记录。
在我关机的这段时间里,他的语气经历了好几个阶段的变化。
最开始,是铺天盖地的道歉和求饶。
“老婆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。”
“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把他们接来。”
“你快回来吧,家里不能没有你。”
接着,是找不到我的恐慌和无助。
“你到底去哪了?回个信息行不行?”
“你再不出现我就报警了!”
然后,是他接到人之后的疲于应付。
“天啊,他们把行李箱里的土特产全倒在了地毯上。”
“我妈非要把厨房里的咖啡机收起来,说那玩意儿费电。”
“小宝(他侄子)把我那套限量版的手办拆了,我快疯了。”
看着这些文字,我竟然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感觉。
我只是觉得累。
为他累,也为我自己累。
最后,就是那张照片和那句“大家多开心啊”。
我想,他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。
既然软的不行,那就来硬的。
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,这个家,他是主人,他说了算。
我关掉微信,把手机调成静音,扔进了包里。
我不想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,毁了我难得的假期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彻底放空自己。
我去了清水寺,在音羽瀑布下许了愿。
我去了伏见稻荷大社,穿行在延绵不绝的千本鸟居中,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。
我去了金阁寺,在夕阳下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,倒映在镜湖池中,美得让人失语。
我每天暴走两万步,穿梭在京都的大街小巷。
累了,就随便找一家小店坐下,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,或者来一份精致的和果子。
晚上,回到民宿,泡在木质的浴缸里,洗去一身的疲惫。
然后,坐在庭院前的廊下,喝一罐冰啤酒,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祭典音乐。
我开始画画。
把这几天看到的美景,遇到的人,都画在我的速写本上。
我的画风,也似乎受到这里的影响,变得更加细腻、平和。
这期间,我只和周凯联系过一次。
是第三天晚上。
我泡完澡,看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,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回了过去。
电话一接通,就传来我婆婆尖利的声音。
“林婉!你死哪儿去了?!”
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。
“我们一家人好心好意来看你们,你倒好,一个人跑出去快活了!你还有没有把我们周家放在眼里?!”
“周凯呢?让他接电话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“你别找周凯!我告诉你,这事没完!你这么不给我们面子,就是不给周凯面子!我们周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教养的媳妇!”
“说完了吗?”我问。
“你……”
“说完了我挂了。”
“你敢!”
我直接挂了电话,然后把这个号码拉黑。
没过几分钟,周凯的微信视频就弹了过来。
我没接。
他发来一条语音,点开,是压抑着怒火的咆哮。
“林婉!你太过分了!你把我妈电话挂了还拉黑?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气得高血压都快犯了!”
我打字回复:“是你让她打给我的?”
“不是!她自己找人查了你的号码!”
“哦,那不关我事。”
“什么叫不关你事?她是我妈!你作为儿媳妇,就这么对她?”
“周凯,你搞清楚,是你,把二十六口人塞进了我们一百平米的房子里。是你,默许你妈对我大呼小叫。是你,把我们的生活搅成一锅粥。现在,你反过来指责我?”
“我没有指责你!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对我妈!”
“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?跪下来求她原谅我的‘不告而别’?还是现在立刻买机票飞回去,给你们二十七口人当牛做马?”
我的语气充满了反讽。
他那边沉默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发来一条信息,语气软了下来。
“老婆,我知道你委屈。可是……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你就不能……再忍一忍吗?就这几天。”
又是“忍一忍”。
我看着这三个字,感觉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。
我回复他:“周凯,我以前总觉得,夫妻之间,床头吵架床尾和,没什么过不去的坎。但现在我发现,我错了。”
“有些坎,就是过不去。”
“比如,我们对‘家’的定义,根本就不一样。”
“在你眼里,家是一个可以无限容纳你所有亲戚的公共空间。而在我眼里,家是我们两个人的私密领地,是需要被尊重和守护的。”
“我们没有谁对谁错,我们只是……不合适。”
发完这段话,我关掉了手机。
我知道,这几句话,比任何争吵都更伤人。
但这是我的心里话。
这几天在京都的独处,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很多问题。
我和周凯的婚姻,到底是什么?
是爱情,还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勉强捆绑?
我发现,我越来越想不明白。
剩下的几天,我没有再开过机。
我像一个真正的游客,尽情享受着这座城市的美好。
我甚至去体验了和服变装,穿着一身素雅的访问着,踩着木屐,在二年坂三年坂的石板路上,走得小心翼翼。
路过的游客以为我是日本人,对我点头微笑。
那一刻,我有一种奇妙的错觉,仿佛我真的属于这里,属于这份宁静和美好。
旅途的最后一天,我去了岚山。
我坐上嵯峨野的小火车,穿行在保津川峡谷之中。
窗外是满眼的绿,山风吹在脸上,带着植物的清香。
小火车哐当哐当,像是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。
下了火车,我去了那片著名的竹林。
高耸入云的竹子,遮天蔽日,阳光从竹叶的缝隙中洒下,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。
风吹过,竹林沙沙作响,像是海浪的声音。
我站在竹林深处,闭上眼睛,感觉自己所有的烦恼都被这片绿色洗涤干净了。
晚上,我回到民宿,开始收拾行李。
七天的时间,过得真快。
我的速写本已经画满了。
京都的寺庙、庭院、街道、食物,还有各色各样的人。
这成了一本独一无二的旅行手记。
我把它放进行李箱,心里有一种满足感。
明天,我就要回到那个现实世界了。
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。
是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?
还是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?
但奇怪的是,我并不害怕。
这七天的旅行,像一次精神上的充电。
它让我明白,就算没有了那个所谓的“家”,就算没有了周凯,我也能过得很好。
我一个人,也可以拥有全世界。
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。
走出机场,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。
高楼林立,车流滚滚。
我又回到了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。
我没有给周凯打电话,而是自己打了辆车回家。
车子行驶在高架上,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,心情复杂。
我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场面。
是人去楼空,还是一片狼藉?
车子停在小区楼下。
我付了钱,拉着行李箱,走进电梯。
电梯里有邻居,看到我,露出了惊讶又同情的表情。
“林小姐,你……你可算回来了。”
我对他笑了笑,没说话。
看来,我们家的“盛况”,整个楼都知道了。
我走到家门口,深吸了一口气,用钥匙打开了门。
门开的一瞬间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杂着烟味、汗味、剩饭剩菜味的奇怪气味,扑面而来。
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然后,我看到了客厅里的景象。
我惊呆了。
不,用“目瞪口呆”来形容,都显得太过苍白。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这还是我的家吗?
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,不知道被谁泼了深色的汤汁,留下了一大片污渍。
几个抱枕被随意地扔在地上,其中一个还被踩上了黑乎乎的脚印。
我最爱的那张羊毛地毯,上面散落着瓜子壳、花生皮、烟头,甚至还有小孩吃剩的半截棒棒糖,黏糊糊地粘在上面。
茶几上,堆满了各种外卖盒子和饮料瓶,像一座小山。
我那本珍藏的摄影集,被一本育儿杂志压在下面,封面已经卷了角。
阳台上,我那些心爱的花草,好几盆都耷拉着叶子,明显是缺水太久了。
一盆长势最好的文竹,花盆被打碎了,泥土撒了一地。
墙上那幅朋友送我的画,画框的玻璃上,有一个小孩子的手指印,油腻腻的。
整个客厅,就像被龙卷风席卷过一样。
不,龙卷风都比这有秩序。
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、灾难性的垃圾场。
我拉着行李箱,站在玄关,一动不动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愤怒?
心痛?
不,都不是。
是一种巨大的、荒谬的、超现实的感觉。
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。
这时,书房的门开了。
周凯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他看到我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,头发乱糟糟的,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,胡子拉碴。
整个人看起来,比我走的时候老了十岁。
“你……你回来了?”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ึง的颤抖。
我没有回答他。
我的目光,越过他,投向他身后的书房。
那是我工作的地方。
是我整个家里,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。
我看到,我的工作台上,堆着一堆小孩的玩具和零食。
我的电脑屏幕上,贴着一张卡通贴纸。
我那套昂贵的德国进口针管笔,被随意地扔在笔筒里,好几支的笔帽都不见了。
地上,散落着几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A4纸。
那是我用来画草稿的专业画纸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沉到了谷底。
如果说,客厅的脏乱,只是对我生活习惯的冒犯。
那么,书房的狼藉,就是对我职业和尊严的践踏。
“他们人呢?”我终于开口了,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……走了。”周凯低下头,不敢看我的眼睛,“今天早上刚走的。”
“走了?”我冷笑一声,“我还以为他们打算在这里安家落户呢。”
我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推,绕过他,径直走进客厅。
我每走一步,都感觉脚下黏黏的。
我走到那片被打碎的花盆前,蹲下身,看着那株死去的文竹,和一地的狼藉。
眼泪,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心疼这盆花。
而是因为,我所有的委屈、愤怒、失望,在这一刻,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我为这盆死去的文竹哭。
也为那个死去的、对婚姻还抱有幻想的自己哭。
周凯慌了。
他冲过来,想扶我。
“老婆,你别这样……对不起,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我一把甩开他的手。
“别碰我!”
我站起身,抹掉眼泪,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、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:“周凯,我们谈谈吧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。
他知道,审判的时刻,到了。
我没在那个垃圾场一样的客厅里跟他谈。
我让他去楼下的咖啡馆。
我需要一个干净、体面的地方,来结束这段不体面的关系。
我们相对而坐,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。
就像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周凯看起来坐立不安,十指交叉,不停地摩挲着。
“老婆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“不用解释了。”我打断他,“我只想知道,这七天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他张了张嘴,似乎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最后,他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。
“就是你看到的那样。”
“一开始,我还想撑着,想向你证明,我能搞定。”
“我给他们立规矩,不许在沙发上吃东西,不许随便进书房,晚上十点以后要保持安静。”
他苦笑了一下。
“没用。根本没人听。”
“我妈说,在自己儿子家,哪有那么多讲究。”
“我三姑说,城里人就是矫情,地毯不就是用来踩的吗?”
“我大伯喝多了,非要在我那瓶珍藏的茅台上签名,说要给我留个纪念。”
“还有小宝,他就是个混世魔王。他把我最喜欢的高达模型拆了,把你的口红当画笔,在镜子上画画。我骂他两句,他妈(我嫂子)就跟我翻脸,说我一个当叔叔的,跟小孩子计较什么。”
他一口气说了很多,像是在倾倒一肚子的苦水。
我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。
我能想象那样的场景。
一个被“亲情”绑架的男人,面对着一群以“血缘”为名的入侵者,无力反抗,节节败退。
“第四天,我就崩溃了。”他继续说,“那天晚上,他们十几个人在客厅打牌,喝酒,吵吵嚷嚷到半夜三点。我第二天还要上班,就去说了他们几句。”
“结果,我爸一拍桌子,说我翅膀硬了,嫌弃他们这些穷亲戚了。”
“我妈就在旁边哭,说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,我就是这么孝顺她的。”
“所有人都用那种看白眼狼的眼神看着我。”
“那一刻,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”
他端起面前的咖啡,猛灌了一口,像是要借此压下喉咙里的哽咽。
“从那天起,我放弃了。”
“我不管了。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”
“我每天一下班,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戴上耳机,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,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“我甚至开始希望,你永远都不要回来。”
“因为我没脸见你。”
他说完,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。
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,在我面前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如果是在以前,我可能会心软。
但现在,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那我的花呢?我的画稿呢?”我问,声音里没有情绪。
“花……是小宝和他堂弟玩的时候打碎的。我说了他们,他们也不听。”
“画稿……也是他们画的。我发现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”
“对不起,小婉,真的对不起。我知道那些东西对你很重要。”
“重要?”我笑了,笑得有些凄凉,“周凯,在你眼里,这个家里,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吗?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看着我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“这个房子,首付是我俩一起付的,装修是我一手操办的,但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,所以,它是你的。”
“那些家具,是我一件件挑的,但你的亲戚们可以随意使用、随意破坏,所以,它们也是你的。”
“我的书房,我的工作,我的爱好,在你们眼里,都无足轻重,可以被随意践踏,所以,它们还是你的。”
“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,你一句话,就可以让二十六个人来把它摧毁。”
“周凯,你告诉我,在这个所谓的‘家’里,我林婉,到底算什么?”
“是你的妻子?还是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、寄人篱下的房客?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锤子,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。
他的脸,一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不……不是的……小婉你不是这么想的……”
“我就是这么想的!”我提高了音量,“这七天,我在京都,过得无比舒心。我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逛街,一个人看风景。我发现,没有你,没有这个家,我非但不会死,反而活得更像自己了。”
“而你呢?你守着你的大家族,守着你那点可悲的‘孝顺’和‘面子’,你得到了什么?”
“你得到了一个垃圾场一样的家,一个疲惫不堪的自己,还有一个……即将失去的妻子。”
我说完最后几个字,站了起来。
“周凯,我们离婚吧。”
他“霍”地一下也站了起来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。
“不!我不离!”他的眼睛红了,里面全是惊恐和绝望,“小婉,你再给我一次机会!我发誓,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!”
“没有以后了。”我用力想挣脱他的手,但他抓得死死的。
“周凯,你放手!”
“我不放!我死都不放!”他几乎是在咆哮,引得咖啡馆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来。
我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样子,突然觉得很没意思。
我放弃了挣扎,重新坐了下来。
“好,不离婚,也行。”我说。
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。
“但是,我有条件。”
“你说!什么条件我都答应!”
“第一,这个房子,卖掉。”
他愣住了。
“卖……卖掉?为什么?我们住哪儿?”
“卖掉,然后我们各自用卖房的钱,在同一个小区,买两套小户型,一人一套。”
“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分居?”
“不是分居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是建立边界。”
“你的那套,是你一个人的。你想让你爸妈住,还是让你二十六个亲戚住,都随你。我绝不干涉。”
“我的这套,是我一个人的。没有我的允许,任何人,包括你,都不能进来。”
“我们还是夫妻,但我们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。”
他呆呆地看着我,像是没听懂我的话。
“第二,”我继续说,“以后,所有跟你家亲戚有关的人情往来,你自己处理。钱,可以从我们共同的账户出,但力,我一分都不会再出。”
“他们来,你负责接待。他们走,你负责送。他们生病,你负责照顾。总之,你的家人,你自己负责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”
我停顿了一下,看着他。
“从今天起,请你,把我,当成一个独立的、有思想、有尊严的个体来尊重。”
“我的感受,不是‘矫情’。”
“我的底线,不是‘小题大做’。”
“我的家,不是你的‘后备招待所’。”
“周凯,你能做到吗?”
他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一个字。
我知道,这些条件,对他来说,无异于天方夜谭。
这颠覆了他三十多年来形成的价值观。
让他把“大家”和“小家”彻底分开,让他承认妻子的独立性高于家族的整体性,这比让他去死还难受。
“做不到,是吗?”我替他说了出来。
我站起身,拿起包。
“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。”
“明天,我会找律师,起草离婚协议。”
“家里的东西,我什么都不要。我净身出户。”
“我只要我的自由。”
说完,我转身就走,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。
我没有回家。
那个地方,我已经不想再踏入一步。
我在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。
洗了个热水澡,换了身干净的衣服,我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了。
晚上,闺蜜李静给我打电话。
“怎么样了?回家了吗?战况如何?”
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一遍。
电话那头,李静沉默了半晌,然后爆了句粗口。
“我操!这他妈还是人过的日子吗?”
“离!必须离!这种男人不离,留着过年吗?”
“你现在在哪儿?我过去陪你!”
我笑了笑:“不用了,我没事。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“你真的没事?”
“真的。前所未有的好。”
挂了电话,我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,看着天花板发呆。
我在想,如果我没有去京都这七天,事情会怎样发展?
大概率是,我会像以前一样,忍气吞声,一边在心里骂娘,一边任劳任怨地伺候那二十六口人。
等他们走了,我会和周凯大吵一架。
然后他会道歉,会说好话,会买个包或者一支口红哄我。
然后,我就会心软,会原谅他。
然后,生活回到正轨。
直到下一次,他的某个亲戚,又理所当然地闯入我们的生活。
周而复始,永无宁日。
是那七天的独处,给了我挣脱这个循环的勇气。
它让我看清了,我想要的生活,到底是什么样的。
也让我看清了,周凯,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。
第二天,我联系了律师。
第三天,周凯收到了律师函。
他给我打电话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沙哑。
“小婉,非要走到这一步吗?”
“是你逼我的。”
“那套房子……我已经找中介挂出去了。”他突然说。
我愣了一下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房子,我卖。”
“那两个条件呢?你答应吗?”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沉默。
我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。
“……我答应。”
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,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。
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我赢了吗?
好像是。
我用最决绝的方式,逼他接受了我的所有条件。
但我为什么,一点都感觉不到喜悦?
“好。”我说,“既然这样,离婚的事,可以先放一放。”
“但是周凯,我话说到前头。”
“这是我给你的,最后一次机会。”
“如果再有下次,我们之间,就真的,什么都不剩了。”
房子卖得很顺利。
因为地段好,装修新,很快就找到了买家。
拿到钱的那天,我和周凯一起去银行,把钱分成了两份。
然后,我们又一起去中介,在同一个小区,背靠背的两栋楼里,各自买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一居室。
签合同的时候,中介小哥看我们的眼神,充满了困惑和不解。
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操作的夫妻。
拿到新房钥匙的那天,我们站在各自的毛坯房里,隔着阳台相望。
“以后……请多关照了,邻居。”他对我喊。
我没理他,转身开始规划我的新家。
装修的过程,是我一个人完成的。
我没有再让周凯插手。
这套房子,是我的领地,我的王国。
我要把它打造成我最喜欢的样子。
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,把这个小小的空间,布置得温馨又精致。
客厅里,我买了一张小小的双人沙发,旁边是一盏落地灯,和一张舒服的单人椅。
阳台上,我种满了花草,比以前那个家里的还要多。
卧室里,我换了一张超大的床,和最舒服的床垫。
我甚至给自己弄了一个小小的衣帽间。
最重要的是书房。
我把最大的一面墙,做成了顶天立地的书柜。
一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,摆在窗前。
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。
搬家那天,我拒绝了周凯的帮忙。
我一个人,叫了搬家公司,把我的东西,一点一点地,从那个“旧家”,搬到这个“新家”。
当我把最后一箱画稿放进书房时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我终于,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。
周凯那边的装修,也很快完成了。
我没去看过。
但我偶尔能从楼下看到,他妈妈,还有他的一些亲戚,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去。
我心里毫无波澜。
那是他的家,他的人生。
与我无关。
我们开始了“邻居”生活。
有时候,会在电梯里碰到。
他会问我:“吃饭了吗?”
我会点点头:“吃了。”
然后,就是沉默。
我们之间,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。
我只知道,我过得很好。
我每天画画,看书,健身,和朋友聚会。
我的事业越来越好,接到了好几个大品牌的合作。
我的生活,平静,充实,自由。
我好像,已经不太需要一个丈夫了。
直到有一天。
那天我重感冒,发烧到39度,一个人躺在床上,昏昏沉沉。
我连下床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。
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,门铃响了。
我挣扎着爬起来,通过猫眼一看,是周凯。
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。
我打开门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一样。
“我看你一整天没出门,窗帘也拉着,有点不放心。”他看着我通红的脸,皱起了眉,“你发烧了?”
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。
“这么烫!看医生了吗?”
我摇摇头。
他二话不说,把我推进房间,让我躺下。
然后,他开始在我的房子里忙碌起来。
他给我找了退烧药,倒了温水。
他用我的锅,给我煮了一锅白粥。
他拧了湿毛巾,给我敷在额头上。
他做这一切的时候,动作有些笨拙,但很认真。
我躺在床上,看着他在我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,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很陌生,又有点熟悉。
那天晚上,他没有走。
他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半夜,我口渴醒来,看到他坐在我的床边,正在给我换毛巾。
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夜灯,他的侧脸,在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有些落寞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我轻声说。
他回过头,对我笑了笑。
“快睡吧。”
第二天早上,我退烧了。
他给我做好了早餐,放在桌上。
“我要去上班了。药在桌上,记得按时吃。有什么事,随时给我打电话。”
说完,他就走了。
我坐在餐桌前,喝着他煮的粥,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。
我突然发现,那堵横在我们之间的墙,好像有了一丝裂缝。
从那以后,我们的关系,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他会隔三差五地,给我送些水果、零食。
理由是“单位发的,吃不完”。
我会在做了好吃的之后,给他送一份过去。
理由是“不小心做多了”。
我们开始一起遛狗(我养了一只柯基)。
一起去逛超市。
但我们谁都没有提,要不要“复合”的事。
我们就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刺猬,既想靠近,又怕刺伤对方。
直到那年过年。
除夕前一天,周凯给我打电话。
“小婉,我……我明天要回老家过年。”
“嗯,应该的。”
“我爸妈他们……也希望你能一起回去。”
我沉默了。
“你要是不想去,没关系的,我跟他们说。”他赶紧补充道。
“我去。”我说。
他愣住了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我跟你一起回去。”
这一次,不是作为那个逆来顺受的儿媳妇。
而是作为林婉,一个独立的,和他平等的伴侣。
我要去看看,那个塑造了周凯,也差点毁了我的地方,到底是什么样的。
更重要的是,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看到,现在的我,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我了。
周凯的老家,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。
我们开车开了七八个小时才到。
车子开进村口,鞭炮声就响了起来。
周凯的父母,带着一大群亲戚,站在门口迎接我们。
我看到,婆婆的脸上,堆着热情的、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。
她上来就拉住我的手。
“哎呀,小婉回来了!快进屋,快进屋!”
我没有抽回手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
我跟着周凯走进那栋二层小楼。
屋子里挤满了人,和我家上次的“盛况”有得一拼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。
因为我知道,这里不是我的家。
我只是一个客人。
周凯把我拉到他父母面前。
“爸,妈,小婉回来了。”
他爸,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庄稼汉,搓着手,对我笑了笑。
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晚饭的时候,摆了三大桌。
我被安排在主桌,坐在婆婆旁边。
席间,三姑又开始发挥她的“特长”。
“小婉啊,你现在可真出息了,自己买了那么大的房子。”
我纠正她:“不是大房子,是小户型。而且,是我自己花钱买的。”
三姑的表情僵了一下。
“那……那也是你有本事。不像我们,一辈子待在这山沟沟里。”她话锋一转,“对了,你和周凯,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?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。”
又来了。
我放下筷子,看着她,笑了。
“三姑,这是我的私事,就不劳您费心了。”
桌上的气氛,瞬间凝固了。
所有人都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惊讶。
他们大概没想到,以前那个温顺的林婉,会变得这么“带刺”。
婆婆赶紧出来打圆场。
“吃饭,吃饭!小孩子的事,他们自己有打算。”
那顿饭,我吃得很平静。
不管他们说什么,问什么,我都能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态度,怼回去。
我发现,当你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,不再试图去讨好任何人时,你就变得无敌了。
晚上,周凯带我去了他以前的房间。
很小,很简陋。
“对不起,”他突然说,“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没什么委屈的。”我说,“我现在,百毒不侵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有愧疚,有心疼,还有一丝……敬畏。
他拉住我的手。
“小婉,我们……我们搬回去,一起住,好不好?”
“我把我的那套房子,过户到你名下。”
“以后,家里所有事,都听你的。”
我看着他,没有立刻回答。
窗外,烟花在夜空中绽放,绚烂夺目。
我知道,周凯是真的变了。
那七天的“离家出走”,和之后大半年的“分居”,像一场漫长的、痛苦的戒断反应,终于让他戒掉了对原生家庭的过度依赖。
他终于明白,什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。
但是,我呢?
我还能回到过去吗?
我看着他充满期盼的眼睛,慢慢地摇了摇头。
“周凯,我们现在这样,就很好。”
“家,不在于房子有多大,也不在于是不是住在一起。”
“而在于,两个人的心,有没有在一起。”
“并且,懂得尊重彼此的边界。”
我抽出我的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新年快乐,邻居。”
他愣愣地看着我,然后,慢慢地,笑了。
那是一种释然的、轻松的笑。
那一刻,我知道,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,终于,彻底消失了。
我们没有搬回一起住。
我们依旧做着“邻居夫妻”。
但我们的心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更近了。
我们学会了尊重,学会了妥协,也学会了如何更好地去爱对方。
我的家,依旧是我的王国。
他的家,也向我敞开了大门。
但我们都默契地,守护着那条看不见的边界线。
因为我们都明白,正是这条线,才让我们,能够长久地,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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