产床上的灯,白得像一片冰原。
我每一次宫缩的浪潮涌上来,都感觉自己是搁浅在那片冰原上的鲸,身体被无形的巨力反复折叠、碾压。
汗水糊住了眼睛,视线里的一切都带着毛边,扭曲变形。
我看见了周清山,我的公公。
他穿着一身绿色的手术服,戴着口罩和护目镜,只露出一双沉稳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。
他是这家医院妇产科的主任,是全市有名的“一把刀”。
此刻,他正用一种纯粹的、不带任何家庭伦理色彩的专业口吻,指导着助产士。
“宫口开九指了,准备一下。”
他的声音,穿透我被疼痛撕裂的意识,像手术刀一样精准,但也冰冷。
我的手被人握住了。
那只手温热、干燥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薄茧。
我费力地转过头,看见了周明远,我的小叔子。
他穿着隔离衣,脸色比我还白,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,嘴唇紧紧抿着。
他才二十二岁,还在读大学,此刻却站在这里,代替他那临阵脱逃的哥哥,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。
“嫂子,再坚持一下。”他的声音在发抖。
助产士是个很年轻的姑娘,她看了一眼发号施令的周主任,又看了一眼在旁边陪产的“小叔子”,最后目光落在我痛苦的脸上,脸颊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。
这场景,太过诡异。
公公接生,小叔子陪产。
而我的丈夫,周明凯,那个让这一切变得荒诞的始作俑者,此刻应该就在产房外的走廊上,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。
又一阵剧痛袭来,像要把我的骨头从血肉里活生生抽离。
我再也忍不住,攥紧了周明远的手,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:“周明凯——好疼!”
这一声,喊的究竟是分娩的疼,还是心里的疼,我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只看见那年轻的助产士,脸“腾”地一下,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
她大概在想,这是怎样的一家人。
时间倒退回两天前。
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周五。
我开车去周明凯公司楼下接他。雨刮器在玻璃上规律地来回,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,把时间切割成沉闷的节拍。
我们结婚五年,备孕三年。
那三年,像一场漫长的、不见终点的酷刑。
无数次的检查、促排、打针,我的身体像一块被反复试验的田地,被各种激素和药物犁得贫瘠而脆弱。
周明凯陪着我,最初的耐心和体贴,渐渐被一种深藏的疲惫和烦躁所取代。
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,拥抱也变得像例行公事。
直到三个月前,当验孕棒上出现那两条清晰的红线时,家里冰封的气氛才仿佛瞬间解冻。
他抱着我转圈,眼圈是红的。
他说:“微微,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。”
那一刻,我以为过去所有的裂痕,都会被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彻底填平。
我以为,我们能重新开始。
车停在路边,我给他发了条微信:【到了,B座门口。】
他很快回复:【马上。】
我放下手机,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。车窗外的雨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将整个世界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湿气里。
几分钟后,周明凯拉开车门坐了进来,带进一股混着雨水和烟草味的冷气。
“等久了吧?”他一边解着西装外套的扣子,一边说。
“没有。”我摇摇头,发动了车子。
他把手机随手扔在中央扶手箱上,屏幕亮了一下。
就是那一下。
一条推送信息弹了出来,来自他常用的打车软件。
【您的常用同行人“小安”已下单,从“星港国际中心”出发,目的地“静安花园”。】
我的心,在那一瞬间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,骤然缩紧。
小安。
一个陌生的,却又带着某种亲昵感的备注。
常用同行人。
这五个字,像一把淬了毒的、细小的针,精准地刺入我最敏感的神经。
我没有动,也没有出声,只是用眼角的余光,看着那条信息在几秒后自动消失。
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雨刮器的声音,变得异常刺耳。
“怎么不走?”周明凯察觉到我的停顿,侧过头看我。
我深吸一口气,让肺里充满潮湿的空气,然后缓缓吐出。
“在想事情。”
我挂上挡,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。
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,像一台开启了最高算力的服务器。
我是林微,执业八年的离婚律师。
我的工作,就是处理婚姻里最不堪的背叛、谎言和算计。我见过太多声泪俱下的控诉,也见过太多歇斯底里的对峙。
所以我知道,此刻最不需要的,就是情绪。
我需要的是证据。
以及,冷静。
一路无话。
周明凯似乎有些累了,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。
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,下颌线依然清晰,但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。
我们曾经是大学同学,是别人眼中的金童玉女。
我爱过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感,也依赖过他温厚可靠的肩膀。
可现在,这个我曾以为会与我共度一生的人,他的手机里,藏着一个叫“小安”的秘密。
回到家,一进门,他就瘫倒在沙发上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“累死了,今晚不想做饭了,点外卖吧?”
我没有回答他,而是走到他面前,弯下腰,从他西装口袋里拿出了他的手机。
他的眼睛猛地睁开,带着一丝警惕:“你干什么?”
我没有看他,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,解锁是我俩的结婚纪念日,他从没换过。
我点开那个打车软件,进入“我的”页面,找到了“常用联系人”。
“小安”两个字,赫然在列。
头像是个年轻女孩的自拍,背景是向日葵花田,笑得灿烂明媚,像一颗饱满多汁的蜜桃。
我点开头像,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:【设计部实习生】。
原来如此。
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,声音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法庭文件。
“周明凯,解释一下,‘常用同行人’是什么意思?”
他的脸色,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。
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看着他,就像看着法庭上一个试图狡辩的被告。
我知道,沉默,有时候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。
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,一下,一下,敲在人的心上。
他终于开了口,声音干涩:“微微,你听我解释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这是我听过最苍白无力的开场白。
在我经手的上百起离婚案里,百分之九十的出轨方,都用这句话作为辩解的开始。
“我不想听‘我想的哪样’。”我打断他,“我只想听事实。她是谁?你们是什么关系?多久了?”
我的每一个问题,都像一颗钉子,精准地钉向他试图掩盖的真相。
“她……她只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,叫安琪。”他避开我的目光,声音越来越低,“就是,有时候项目忙,下班晚了,我顺路送她回家,她家正好在我们……我们小区附近。”
“静安花园离我们这里,开车不堵车要二十五分钟。”我冷冷地戳破他的谎言,“周明凯,你是不是觉得我怀孕之后,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?”
他彻底沉默了。
喉结上下滚动着,那是男人在极度紧张和心虚时下意识的动作。
我把手机扔回他怀里,转身走进厨房,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,拧开,大口大口地灌下去。
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,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灼烧心脏的燥热。
我不是不痛。
只是我的职业习惯,让我在遭遇重创时,第一反应不是哭喊,而是启动损害评估和风险控制程序。
我在心里迅速盘点。
婚姻五年,共同财产主要是这套房子,还有一些存款和理财。
孩子,八个月了,即将出生。
如果离婚,财产分割不成问题,孩子的抚养权,我必须拿到。
但我真的要离婚吗?
在这个孩子即将到来的节骨眼上?
我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,闭上了眼睛。
脑海里闪过那三年备孕的日日夜夜。那些冰冷的针头,那些充满希望又一次次跌入谷底的等待。
这个孩子,来得太不容易了。
他是我在绝望的沙漠里,拼尽全力才抓住的一点绿洲。
我不能,就这么轻易地放弃。
周明凯走了过来,站在我身后,小心翼翼地想来抱我。
“微微,对不起,我错了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我就是一时糊涂,我跟她真的没什么,就是……就是有时候觉得压力太大了,跟她聊聊天,觉得轻松一点。”
我没有动,任由他虚虚地环着我。
“压力大?”我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,像在品尝一个陌生的词汇,“你压力大,就可以去找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寻求慰藉?”
“我……”他语塞了。
“周明凯,”我转过身,直视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们的婚姻,从今天起,需要一份补充协议。”
他愣住了。
“什么……补充协议?”
“一份关于忠诚和信任的补充协议。”我的眼神冷得像冰,“明天,我要见她。你,我,还有她,我们三个人,一起。”
周明凯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。
“微微,你别这样,这……这没必要吧?我去跟她说清楚,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她联系了!”他慌了,试图抓住我的手。
我后退一步,避开了他的触碰。
“有没有必要,我说了算。”
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,我是在通知你。”
“明天上午十点,公司楼下的星巴克。你约她,或者,我亲自去你们公司‘拜访’你和这位安琪小姐。”
我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。
我知道,对付这种优柔寡断、心存侥幸的男人,你必须比他更狠,更决绝。
你给他留一寸余地,他就能退到一丈之外,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齐人之福。
我不是那种会躲在家里哭,或者跑到公司去撕破脸的女人。
那太难看,也太低级。
我要的是,把一切摊在阳光下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我要让他,和那个女孩,都看清楚,这场游戏的规则,由我来定。
第二天上午,九点五十分。
星巴克靠窗的卡座。
我点了一杯热牛奶,慢慢地喝着。
窗外阳光正好,照在身上,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我看着周明凯带着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。
那个女孩,就是头像里的“小安”。
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,长发披肩,素面朝天,看上去干净又无辜。
看见我,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,下意识地往周明凯身后躲了躲。
周明凯的脸色很难看,像一夜没睡。
他们在我对面坐下。
一时间,谁都没有说话。
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。
还是我先开了口。
我看着那个叫安琪的女孩,语气平和。
“安琪,是吗?我叫林微,周明凯的妻子。”
她咬着嘴唇,点了点头,小声说:“林律师,您好。”
她知道我的职业。看来,周明凯跟她聊的,并不少。
“别紧张。”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,“今天请你来,不是要指责你,也不是要为难你。我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些事实。”
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,点开相册,里面是我昨天截的图。
打车软件的同行人记录,还有周明凯手机里的一些聊天记录。
我没有查他微信的习惯,但昨天,我查了。
记录不多,他删得很干净,但总有蛛丝马迹。
比如,安琪发给他的:“明凯哥,你到了吗?今天谢谢你送我,还陪我聊了那么久。”
比如,他回复的:“傻丫头,早点睡。”
我把手机推到安琪面前。
“这些,你应该不陌生吧?”
安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周明凯,后者把头埋得更低了。
“我……”她囁嚅着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我来替你说。”我收回手机,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,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两个人。
“周明凯,我丈夫。一个在婚姻里感到疲惫和压力的中年男人。他觉得我不够温柔,不够体贴,觉得我们的生活像一潭死水。”
“你,安琪。一个刚出校门的实习生。年轻,热情,充满崇拜。你觉得他成熟,稳重,有才华,能为你指点迷津,能给你在工作中提供庇护。你从他那里获得了安全感,他从你这里获得了被仰望的满足感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剖开了他们之间那层名为“知己”的虚伪外衣。
安琪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。
周明凯的拳头,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着。
“我说的,有错吗?”我问。
没有人回答。
“很好。”我点了点头,继续说,“现在,事实已经清楚了。接下来,我们谈谈解决方案。”
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,一式三份,放在桌上。
那是我昨晚熬夜打出来的。
《婚内忠诚协议之补充条款》以及一份《承诺书》。
周明凯看到文件标题的时候,瞳孔猛地一缩。
安琪则是一脸茫然。
“周明凯,”我看向我的丈夫,“这份补充协议,内容很简单。第一,我们婚内的所有财产,从今天起,你自愿放弃在离婚时分割的权利,全部归我及我们的孩子所有。第二,你的工资卡、所有银行卡,从下月起,交由我保管,每月我给你五千元作为零用。所有超过一千元的开支,必须向我报备。第三,你的手机,必须对我保持二十四小时的定位共享。第四,你和安琪小姐,以及其他任何可能引起我误会的异性,不得再有任何二人以上的私下接触,包括线上聊天。”
我顿了顿,拿起笔,敲了敲桌面。
“如果你同意,就在这里签字。”
周明凯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“微微,你……你这是在羞辱我!”
“羞辱?”我笑了,“不,周明凯,我这是在保护我的合法权益。婚姻,本质上也是一种契约。你违约在先,现在,我们只是在商定违约后的补救措施和惩罚条款。这很公平。”
他又一次沉默了。
然后,我把目光转向安琪。
“安琪小姐,这份是给你的,《承诺书》。”
我把另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。
“内容也同样简单。你承诺,立刻、马上,从周明凯的生活中彻底消失。主动申请调离现在的部门,或者,辞职。删除他所有的联系方式。并且,为你今天的行为,向我,林微,做出书面道歉。”
安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一颗一颗,砸在白色的纸上。
“林律师……我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我以为……”
“你以为你们是纯洁的友谊?你以为他只是一个关心后辈的好前辈?”我冷声打断她,“安琪,你已经成年了。一个已婚男人,在深夜送你回家,陪你聊天,给你超出工作范围的关心,意味着什么,你真的不懂吗?”
“你不是不懂,你只是在装不懂。你在享受这份暧昧不清的关心,享受他为你打破规则带来的那点虚荣感。”
“我今天之所以还愿意坐在这里跟你谈,而不是直接把律师函寄到你公司的人力资源部,是看在你还年轻,也是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,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。”
“我的耐心,是有限的。”
我把笔,也推到了她的面前。
“签,或者不签,你选。”
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。
我能感觉到周围几桌客人投来的好奇目光。
但我不在乎。
我不是在表演给谁看。
我是在捍卫我的底线。
周明凯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挣扎、屈辱,还有一丝哀求。
安琪在低声地哭泣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终于,周明凯拿起了那支笔。
他的手在抖。
在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,我看到他眼角滑下了一滴泪。
那滴泪,没有换来我丝毫的同情。
成年人的世界,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。
行为,才是唯一的凭证。
他签完,安琪也颤抖着手,拿起了笔。
她在承诺书的末尾,写下了自己的名字,然后又在我的要求下,在另一张白纸上,写下了一行字:
“对不起,林律师,我错了。”
我把那张道歉信和她签好的承诺书收好。
然后,站起身。
“好了,事情解决了。”
我对周明凯说:“我在车里等你。”
说完,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,转身离开了咖啡馆。
阳光照在我的脸上,这一次,我感觉到了一丝暖意。
那不是来自太阳。
而是来自重新掌握自己生活主动权后,那种尘埃落定的安稳。
我不是善良。
我只是不喜欢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。
脏了的东西,要么扔掉,要么,就用最强效的消毒水,把它清洗干净。
回到家,周明凯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把自己摔在沙发上,一动不动。
我没有理他,径直走进卧室,把那份他签了字的协议锁进了保险柜。
这是我的护身符,也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晚上,我炖了汤。
是备孕时常喝的乌鸡汤,放了红枣和枸杞。
我盛了一碗,端到他面前。
“喝吧。”
他抬起头,通红的眼睛看着我,声音嘶哑:“微微,你是不是……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?”
我在他对面坐下,看着他。
“周明凯,‘原谅’这个词,太重了,也太虚了。我现在不想谈原谅,我只想谈‘以后’。”
“我们的婚姻,就像这个房间里的一盏灯。以前,它亮着,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。现在,里面的钨丝断过一次了。虽然我把它勉强接上了,但它会不会再断,什么时候会断,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能做的,就是给这盏灯加一个最坚固的保险丝。刚才那份协议,就是保险丝。”
我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汤,吹了吹,递到他嘴边。
“喝吧。为了孩子。”
他看着我,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。
他没有张嘴喝汤,而是握住了我的手。
“微微,对不起。真的对不起。”
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。
讲我们备孕那三年的压抑。
讲他每次看到我打针时痛苦的表情,心里的无力和自责。
讲他父母明里暗里的催促,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。
讲他在公司,面对那些年轻、充满活力的下属时,那种被崇拜的感觉,如何像毒品一样让他短暂地忘记了现实的沉重。
“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洞,每天都在往下沉。跟她聊天,就像……就像有人从洞口递下来一根绳子。我没想过要爬上去,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抓住那根绳子,喘口气。”
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疲惫和脆弱。
这是我第一次,看到他如此坦诚地剖开自己的内心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等他说完,我抽回手,把汤碗放在茶几上。
“周明凯,我理解你的压力。但这不能成为你背叛我们婚姻的理由。”
“克制,不是一种恩赐,是成年人的义务。”
“你说生活像个黑洞。但你有没有想过,在我一次次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,我的世界,又是什么颜色?”
他的头垂得更低了。
“我知道,我错了。”
“知道错了,就要改。”我站起身,“从今天起,我们重新开始。不是回到过去,而是开始一段新的、有规则、有底线的婚姻关系。”
“如果你做不到,那份协议,随时会变成一份离婚起诉书,出现在你公司的办公桌上。”
说完,我回了卧室,关上了门。
我靠在门上,身体缓缓滑落。
直到这时,我才允许自己的眼泪,无声地流下来。
我不是铁石心肠。
我只是把所有的脆弱,都藏在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。
从那天起,我们的生活,进入了一种“契约化”的模式。
周明凯开始准时下班。
他不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应酬。
他的手机,可以随时随地供我检查。
每天晚上,他会陪我散步,手放在我的孕肚上,感受着孩子的胎动,脸上会露出一种真实的、发自内心的喜悦。
他开始学着做饭,虽然手艺很笨拙,不是盐放多了,就是汤烧糊了。
但他一直在努力。
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,在拼命地想补考及格。
我没有给他太多好脸色。
不冷漠,但也不热情。
我在观察。
像一个严苛的考官,在审视他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。
他是不是真的悔改了?
还是只是在协议的威慑下,做出的权宜之计?
直到我预产期前一周。
那天晚上,他下班回来,手里捧着一个红丝绒的盒子。
“微微,送给你的。”
我打开,里面是一块温润的和田玉坠,雕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抱着一条鲤鱼。
“这是妈留下来的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们家有个规矩,这块玉,是传给长媳的。我一直没给你,是……是我混蛋。”
他母亲在他上大学时就去世了。这块玉,是他父亲周清山交给他的。
我看着那块玉,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。
我能感觉到,他这一次,是真的想把我们之间断掉的东西,重新连接起来。
我没有拒绝。
我让他亲手给我戴上。
玉坠贴在皮肤上,带着一丝凉意,但很快,就被我的体温捂热了。
“周明凯,”我摸着那块玉,第一次,主动握住了他的手,“如果柠檬很酸,那就试着把它做成柠檬水。”
“我们的生活出了问题,但也许,我们可以试着把它变成另一种样子。”
他愣愣地看着我,然后,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圈又红了。
我以为,我们的生活,会就此进入一个新的、平稳的轨道。
直到那天凌晨。
我被一阵剧痛惊醒。
羊水破了。
周明凯慌得手足无措,开车去医院的路上,差点连闯两个红灯。
我们去的是市一院,我公公周清山所在的医院。
我的产检一直是他亲自盯着,主刀医生也早就安排好了,是他最得意的学生,李主任。
可我们没想到,那天晚上,通往医院的主干道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连环车祸,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。
李主任被堵在了路上,电话打来,语气焦急万分:“师父,我过不去了,至少要两个小时!林微那边什么情况?”
而我,当时已经出现了规律的强宫缩,情况紧急。
周清山当机立断:“等不了了,我亲自上。”
就这样,我被推进了产房。
周明凯换上隔离衣,准备陪产。
可当他看到我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,听到我压抑不住的呻吟时,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,竟然两眼一翻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低血糖,加上过度紧张。
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了出去。
产房里,一时间只剩下我和周清山,还有几个助产士。
一个助产士过来问我:“产妇,还需要家属陪产吗?可以让你别的家人进来。”
我当时疼得快要失去意识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来看我的小叔子周明远,正好就在产房外。
他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,没等我回答,就冲了进来。
“哥晕倒了,我来陪嫂子!”
于是,就出现了开头那荒诞的一幕。
我的公公,成了我的接生医生。
我的小叔子,成了陪在我身边给我打气的人。
疼痛越来越密集,像永无止境的浪潮。
我的理智在一点点被吞噬。
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委屈、愤怒、不甘,在这一刻,随着宫缩的剧痛,一起爆发了出来。
我攥着周明远的手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。
我看着天花板上那片刺眼的白光,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。
“周明凯——好疼!”
那一声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产房里伪装的平静。
周清山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。
周明远的手臂瞬间绷紧。
那个年轻的助产士,更是满脸通红,不知所措。
在那个瞬间,所有人都明白了,我喊的,不仅仅是身体的疼。
“用力!林微!看到头了!”
周清山的声音猛地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他用最专业的方式,把我从情绪的深渊里拉了回来。
我闭上眼,把所有的力气,都用在了最后一次的迸发上。
一声响亮的啼哭,划破了产房的寂静。
孩子出生了。
是个女孩。
六斤八两。
我浑身脱力,像一滩烂泥,瘫在产床上。
护士把孩子清理干净,包好,抱到我面前。
她小小的,皱巴巴的,像一只红皮猴子。
可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,眼泪,终于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。
我所有的坚强、克制、算计,在这一刻,都土崩瓦解。
我哭了。
为了这三年的苦难。
为了那场不堪的背叛。
也为了这个,来之不易的新生。
周清山摘下口罩,露出一张疲惫但依然威严的脸。
他看了看孩子,又看了看我,眼神复杂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
他只说了这四个字,便转身走出了产房。
周明远还站在我旁边,他的眼圈也是红的。
“嫂子,辛苦了。”他声音哽咽,“是个很漂亮的小侄女。”
我看着他,这个在我最狼狈、最无助的时候,陪在我身边的大男孩,扯出一个虚弱的笑。
“明远,谢谢你。”
周明凯是在我回到病房后才醒过来的。
他冲到我的床边,看着我和孩子,满脸的愧疚和自责,几乎要跪下去。
“微微,对不起,我……我太没用了。”
我没有力气跟他争吵,只是闭上了眼睛。
他错过了。
他错过了我最需要他的时刻。
他也错过了我们女儿出生的第一个瞬间。
有些东西,一旦错过,就永远也补不回来了。
月子是在家里坐的。
我妈过来照顾我。
周清山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月嫂。
周明凯则彻底变成了一个“二十四孝”好丈夫、好爸爸。
换尿布,喂奶,拍嗝,哄睡,所有的事情,他都抢着做,笨拙但努力。
他每天都会给我熬汤,端到床边,一勺一勺地喂我。
他会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,尽管大多时候我只是听着,不作回应。
他会在深夜孩子哭闹时,第一时间爬起来,把孩子抱到另一个房间,生怕吵到我休息。
他用行动,一点一点地,试图修复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。
我看着他日渐憔ें的脸,和眼底浓重的黑眼圈,心里不是没有动容。
但那道坎,没那么容易过去。
周清山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一趟。
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妇产科主任,而是一个普通的、来看孙女的爷爷。
他会很专业地检查孩子的黄疸情况,指导我们如何护理。
但他和我之间,始终隔着一层什么。
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产房里的那一幕。
但我们都知道,有些事情,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天,他一个人来的,周明凯正好出去买东西了。
他抱着小名叫“安安”的孙女,动作娴熟。
“安安,平安的安。”我给他解释。
他抱着孩子,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,过了很久,才开口。
“林微,明凯他……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他的声音很低沉。
“是我们周家,对不住你。”
我没想到,像他这样强势了一辈子的人,会跟我说这样的话。
我摇了摇头:“爸,都过去了。”
“过不去。”他转过身,看着我,目光锐利,“有些错,犯了,就是一辈子的污点。抹不掉的。”
“他让你在最该被呵护的时候,受了最大的伤。他在最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,当了逃兵。”
“你是个好孩子,坚强,有分寸。但越是这样,我们周家,就越是亏欠你。”
说完,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,放在床头柜上。
“这里面有点钱,不多,是我和你妈的一些积蓄。密码是安安的生日。你拿着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,别委屈了自己和孩子。”
“爸,这个我不能要。”我急忙推辞。
“拿着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这不是给你的补偿,这是一个当公公的,给儿媳妇的一点心意。也是一个当父亲的,替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,赎的一点罪。”
他把孩子轻轻放回我的身边,转身走了。
我看着那张银行卡,心里五味杂陈。
周清山用他的方式,维护了我的体面,也给了周明凯最沉重的一击。
他让周明凯明白,他的那点错误,伤害的不仅仅是我,更是整个周家的脸面和信誉。
从那天起,周明凯变得更加沉默。
但他对我和孩子,却愈发地小心翼翼。
他看我的眼神里,除了愧疚,又多了一丝敬畏。
我知道,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,已经彻底稳固了。
不是靠那个孩子的维系,也不是靠那份协议的束缚。
而是靠我自己的冷静、理智,和在最关键时刻,守住底线的那份决绝。
时间,是最好的疗伤药。
安安一天天长大,从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,长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瓷娃娃。
她会笑了,会咿咿呀呀地叫了。
家里因为她,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。
我和周明凯之间的冰,也在慢慢融化。
我开始回应他的话。
他给我讲笑话时,我会笑。
他做的菜好吃时,我会夸奖。
有时候,看着他抱着女儿,一脸傻笑的样子,我甚至会想,或许,生活真的可以像柠檬水一样,虽然基底是酸的,但加了糖和水,也能品出一点甜味来。
那份锁在保险柜里的协议,我再也没有拿出来过。
它就像一个沉睡的火山,提醒着我们脚下的土地,曾经有过怎样剧烈的震动。
安安满百天那天,家里办了个小型的百日宴。
亲戚们都来了,其乐融融。
周明远也从学校赶了回来,给安安买了一个很漂亮的长命锁。
他抱着安安,逗她玩,安安咯咯地笑个不停。
周明凯站在一旁,看着他们,眼神有些复杂。
我知道,产房的那一幕,在他心里,也留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。
他的弟弟,在他最该出现的地方,取代了他。
宴席上,周清山抱着孙女,红光满面地接受着亲戚们的恭喜。
没有人知道,这个看似圆满的家庭,在几个月前,经历过怎样的惊涛骇浪。
我看着眼前的一切,恍如隔世。
晚上,把所有客人都送走,家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安安睡得很沉,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。
我给她盖好被子,坐在床边,看着她的睡颜,心里一片宁静。
周明凯从身后轻轻抱住我。
“微微,谢谢你。”
“谢谢你,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。”
“也谢谢你,给我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。”
我靠在他怀里,没有说话。
窗外的月光洒进来,温柔得像水一样。
也许,就这样吧。
为了孩子,为了这个家,我可以试着,把过去掩埋。
就在我以为,生活终于要翻开崭新一页的时候。
我的手机,轻轻震动了一下。
是一条短信。
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点开。
上面只有一句话。
“林律师,你以为你赢了吗?关于周家的事,你真的全都知道吗?比如,周清山主任当年,为什么会从首都最好的医院,调回这座小城?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血液,在瞬间,仿佛又一次凝固了。
我抬起头,看向窗外。
那轮皎洁的明月,不知何时,已经被一片乌云遮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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