视频电话的信号不太好,卡成了马赛克。
爱莲,也就是我老婆埃琳娜,正举着手机在屋里转圈。
“喂?喂?索菲亚?听得到吗?”
手机那头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罗马尼亚语,夹杂着电流的滋啦声。
我靠在沙发上,叼着烟,看着她毛毛躁躁的样子,有点想笑。
十年了。
她这个样子,一点没变。
“他说什么?”我问。
爱莲把手机从耳边拿开,冲我吼了一嗓子:“他说信号不好!你以为我听不懂啊?”
吼完,她又把手机贴回耳朵,语气瞬间切换成一百八十度的温柔,“亲爱的,别急,我换个地方。”
我吐了个烟圈。
瞧瞧,这就是我老婆,一个被四川火锅和麻将彻底改造了的罗马尼亚女人。
对外人,尤其是对她那个远在布加勒斯特的双胞胎妹妹索菲亚,她永远是那个轻声细语的埃琳娜。
对我,她就是爱莲。
一个会因为我打牌晚归而拧我耳朵、会为了一块钱跟菜市场小贩磨半个小时的,正宗成都婆娘。
电话终于通顺了。
爱莲的脸上堆满了笑,那种灿烂的、不掺水的笑。
“真的?你们真的要来?下个月?”
我掐了烟,坐直了身子。
来了。
这只楼上掉了十年的靴子,终于要落地了。
索菲亚,爱莲的双胞胎妹妹,以及她的丈夫安德烈,还有他们九岁的儿子,要来成都看我们。
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。
挂了电话,爱莲像个小女孩一样扑到我身上,手机差点飞出去。
“老公!索菲亚要来了!他们一家都要来!”
我抱着她,能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火锅味儿。
“晓得了晓得了,激动啥子嘛,来了就接待呗。”
“那不一样!”她在我怀里蹭,“那是我妹妹!我十年没见的妹妹!”
我拍着她的背,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索菲亚。
这个名字,在我家就像一个幽灵。
一个精致的、优雅的、生活在“正确”轨道上的欧洲幽灵。
当年,我和爱莲在罗马尼亚的一个中资项目上认识。
她是项目翻译,我是技术员。
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天雷勾地火。
我教她用筷子吃宫保鸡丁,她带我逛布加勒斯特的老城。
爱莲的性格,就像罗马尼亚的夏天,热烈、直接,有点不管不顾。
而索菲亚,我只见过几次,永远那么得体。
穿着合身的连衣裙,化着淡妆,说话声音不大,看人的眼神带着一丝礼貌的审视。
她俩站在一起,就像一朵花的两个极端。
一朵开在旷野,一朵养在温室。
我跟爱莲求婚的时候,索菲亚是唯一的反对者。
她的原话,我至今记得。
“埃琳娜,你疯了吗?去中国?去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地方?你连他们的语言都说不流利。”
“那里的人吃很辣的东西,说话声音很大,没有私人空间。你受不了的。”
“嫁给一个普通的工程师,住在拥挤的城市里,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?”
当时爱莲是怎么回答的?
她抓着我的手,对她妹妹说:“索菲亚,我爱他。有爱的地方,就是家。”
现在想起来,还的文艺。
后来,爱莲义无反顾地跟我回了成都。
而索菲亚,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一个本地的银行经理,安德烈。
我们看过照片。
安德烈高大英俊,穿着体面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他们的婚礼在教堂举行,索菲亚的婚纱像云一样。
我和爱莲的婚礼,就在我家小区楼下的饭店办的。
我爸妈,我二姨三舅,我那些狐朋狗友,灌了爱莲不少白酒。
她喝得满脸通红,抓着我的领带,用刚学会的四川话说:“陈阳!老子爱你!”
满堂哄笑。
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开端。
十年,一晃而过。
我和爱莲有了一个儿子,叫陈米。米,取自罗马尼亚的“罗米”。
我们从租房,到贷款买了这套九十平的房子。
我从技术员,熬成了一个小项目经理。
爱莲呢,从一个连花椒和麻椒都分不清的外国人,变成了一个能闭着眼睛在菜市场杀价、周末不搓麻将就浑身难受的“老成都”。
而索菲亚,我们只在视频里见她。
她住在布加勒斯特郊区的一栋带花园的房子里。
视频背景永远是干净的墙壁,墙上挂着看不懂的画。
她会跟我们聊她刚去的希腊小岛,聊她儿子在上的马术课,聊安德烈又升了职。
她的生活,像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。
而我们的生活……
我看了看四周。
沙发上搭着我没洗的臭袜子,茶几上是儿子吃剩的薯片渣,阳台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,其中一条还是我妈忘了拿走的碎花裤衩。
空气里,永远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……饭菜香和人味儿。
爱莲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了。
“他们来了,住哪儿?我们家……是不是太小了?”
她咬着笔头,眉头紧锁。
“要不,去住酒店吧?住好一点的。”
我把她的笔拿下来,“住啥子酒店?你妹妹来了,住酒店像话吗?就住家里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啥子?我们家咋了?不就是乱了点,小了点吗?”我顿了顿,加了一句,“真实。”
爱莲看着我,没说话。
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。
她怕被看不起。
不是怕我被看不起,是怕她的选择,被证明是错的。
“这样,”我说,“儿子那间房,收拾出来给他们住。我们仨,暂时挤一下主卧。”
“还有,这几天你别去打麻将了,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。”
“吃的,我来安排。我保证,让你妹妹晓得,我们四川的东西有好巴适!”
我故意说得豪气干云。
爱莲终于笑了,在我脸上亲了一下。
“老公,你真好。”
我心里叹了口气。
好什么啊。
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那副样子。
那副,好像生怕别人发现你过得“不够好”的样子。
接下来的半个月,我们家进行了一场堪比“创卫”的大扫除。
爱kena扔掉了三袋子旧东西,把地板擦得能反光。
我负责技术活,修好了那个接触不良的马桶冲水器,又把厨房里油腻的灯罩给换了。
儿子陈米被迫交出了他的房间,并且被警告,不准把奥特曼手办乱扔。
整个家,焕然一新。
新得有点陌生。
甚至连空气里那股熟悉的火锅味儿,都被香薰精油给盖住了。
爱莲站在客厅中央,满意地环顾四周。
“这样,总可以了吧?”
我没说话。
我觉得,我们像两个准备迎接领导视察的下属,而不是准备迎接亲人的家人。
索菲亚他们来的那天,我们全家出动,去了双流机场。
我特意穿了件带领子的衬衫,感觉脖子被勒得慌。
爱莲穿了一条她压箱底的连衣裙,我记得还是我们刚结婚时买的。
儿子陈米也被套上了一件小衬衫,打着领结,像个要去参加婚礼的花童。
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。
等待的时候,爱莲坐立不安,不停地看手机,不停地整理自己的头发。
“你说,索菲亚会不会觉得我老了?”
“你说,安德烈会不会觉得我们很土?”
“你说,他们的儿子亚历克斯,会喜欢陈米吗?”
我被她问得头大。
“你能不能安静会儿?你妹妹是来看你的,不是来视察工作的。”
“你不懂!”她瞪我。
我确实不懂。
我不懂为什么十年未见的亲姐妹,重逢之前,想的不是拥抱,而是比较。
终于,出口处的人流开始涌动。
爱莲踮着脚,伸长了脖子,像一只焦急的鹅。
然后,她看到了。
我也看到了。
索菲亚一家。
他们推着两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,从人群中走出来,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。
索菲亚穿着一身米色的亚麻套装,头发盘在脑后,戴着一副精致的墨镜。
安德烈穿着合身的休闲裤和Polo衫,身材保持得很好,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。
他们的儿子亚历克斯,金发碧眼,穿着小马甲,安静地跟在父母身边。
他们一家,就像刚从时尚杂志的内页里走出来。
干净,体面,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。
再看看我们。
我,衬衫下摆有点跑出来了。
爱莲,紧张得手心冒汗,妆都快花了。
陈米,领结被他扯歪了,正在不耐烦地抠鼻子。
我们就像……路边摊。
他们是米其林。
爱莲深吸一口气,推了我一把。
“走啊!”
她几乎是跑过去的。
“索菲亚!”
两姐妹抱在了一起。
我看到了索菲亚摘下墨镜的脸。
她确实保养得很好,眼角只有几丝细微的纹路,皮肤白皙,神情里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平静。
而爱莲,常年吃辣,不注意防晒,皮肤稍微粗糙一些,眼角的笑纹也更深。
她们拥抱着,说着我听不懂的罗马尼亚语。
我感觉,爱莲在哭。
我领着陈米,慢吞吞地走过去。
安德烈朝我伸出手。
“你好,陈阳。久仰。”
他的中文说得字正腔腔,带着一种外国新闻主播的调调。
“你好,安德烈。”
我们握了握手。
他的手掌干燥而有力。
我指了指身边的儿子,“这是陈米。”
然后我对陈米说:“快,喊人。这是姨妈,姨夫,这是……哥哥。”
陈米怯生生地看着那一家子“外国人”,把头埋在我腿后,小声说了一句:“姨妈好,姨夫好。”
亚历克斯好奇地看着陈米,没说话。
索菲亚放开爱莲,蹲下来,摸了摸陈米的头。
“你好,小家伙。你真可爱。”
她的声音很温柔。
但陈米好像被吓到了,往我身后缩得更紧了。
气氛有点尴尬。
还是爱莲打破了沉默。
“走走走,回家!车在外面等着呢。累了吧?飞机上肯定没吃好。”
她一手拉着索菲亚,一手招呼着我们,那种熟悉的女主人气场又回来了。
回家的路上,我开车。
爱莲和索菲亚坐在后排,两个孩子夹在中间。
安德烈坐副驾。
车里的气氛很奇怪。
爱莲一直在说,语速飞快,介绍着窗外的建筑,介绍着成都的变化。
索菲亚只是偶尔“嗯”一声,或者说一句“很不一样”。
安德烈则礼貌地问了我一些关于车、关于路况的问题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专车司机。
两个孩子,一个在玩iPad,一个在看窗外,全程零交流。
我从后视镜里看她们。
索菲亚的目光掠过窗外那些杂乱的店铺招牌、拥挤的电瓶车,眼神里没有惊喜,只有一种平静的观察。
就像一个人类学家在观察一个陌生的部落。
而爱莲,拼命想从那些在她看来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景象里,为她妹妹找出一些值得称赞的东西。
“你看你看,那家火锅店,我们经常去!排队要排两个小时!”
“还有那个,那个是新建的商场,里面什么都有!”
索菲亚只是点点头。
我心里有点堵。
到了小区楼下,挑战来了。
我们住的是老小区,没有电梯。
房子在五楼。
当安德烈看到那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和那段没有尽头的楼梯时,他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“没有……电梯吗?”
“没有。”我言简意赅。
我和安德烈一人一个,开始往上搬。
那箱子,的沉。
我常年干活,力气还行,搬到三楼也开始喘。
安德烈一个银行经理,估计平时连瓶水都让助理拧。
搬到二楼,他的Polo衫后背就湿了一块。
等我们俩把箱子哼哧哼哧地拖进家门,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
爱莲和索菲亚已经等在门口了。
“辛苦了辛苦了!”爱莲赶紧递上毛巾。
索菲亚看着气喘吁吁的丈夫,又看了看我们家被擦得锃亮的,但依然显得局促的客厅,没说话。
我敢打赌,她心里想的肯定是:天啊,他们居然住在这种地方。
爱莲热情地招呼他们。
“快坐快坐,喝水。索菲亚,这是你的房间,我和陈阳收拾了好几天呢。”
她把他们领进陈米的房间。
房间很小,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,就没什么空间了。
为了迎接他们,爱莲特意买了新的床上用品,粉色的,上面有小熊。
我看到索菲亚的嘴角,似乎抽动了一下。
“很……可爱。”她说。
安德烈则把目光投向了窗外。
窗外,是对面楼的阳台,挂着邻居家的腊肉和香肠。
“很有……生活气息。”他评价道,用词非常谨慎。
晚饭,是我掌勺。
我拿出了我的看家本领。
回锅肉、麻婆豆腐、鱼香茄子、宫保鸡丁。
考虑到他们不能吃辣,我还特意做了几个清淡的,比如番茄炒蛋和清炒藕片。
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。
爱莲喜气洋洋地招呼,“来来来,尝尝我老公的手艺!我们四川的家常菜!”
安德烈和索菲亚很礼貌地每样都夹了一点。
安德烈尝了一口麻婆豆腐,脸瞬间就红了,不停地喝水。
“哦,上帝,这个……很有力道。”
索菲亚则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红色的菜,只吃那几样清淡的。
她吃东西很优雅,小口慢嚼,不像我们,吃饭跟打仗一样。
只有亚历克斯,对番茄炒蛋情有独钟,吃了不少。
陈米呢,扒拉了两口饭,就嚷嚷着要去看动画片。
爱莲瞪了他一眼,他才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。
一顿饭,吃得无比沉闷。
爱莲努力找话题,从罗马尼亚的邻居问到成都的天气。
索菲亚和安德烈都礼貌地回答,但从不主动开启一个新话题。
他们就像两个来参加商务晚宴的客人,客气,但有距离。
我看得出来,爱莲很失落。
她精心准备的一切,在她妹妹眼里,似乎都那么……上不了台面。
饭后,我提议,“走,带你们去个好地方,体验一下我们成都的夜生活。”
我带他们去了小区门口的大排档。
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。
塑料板凳,油腻腻的桌子,光着膀子的大汉在划拳,空气里弥漫着烧烤、啤酒和汗水的味道。
这就是我的人间。
索菲亚和安德烈站在那儿,明显不知所措。
“这里……卫生吗?”索菲亚小声问爱莲。
爱莲的脸僵了一下。
“没事的,很干净的!老板每天都洗!”
我找了个空桌,用纸巾使劲擦了擦,招呼他们坐下。
“老板!一打啤酒!再来五十串羊肉,二十串腰子,十个鸡翅,再来盘烤茄子和烤韭菜!”
我点得很豪迈。
安德烈看着我,“腰子?那是什么?”
我笑了,“男人的加油站,女人的美容院。”
他没听懂这个梗,一脸茫然。
啤酒和烤串很快上来了。
我拿起一串羊肉,递给安德烈,“尝尝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接过去,小心地咬了一小口。
然后,他的眼睛亮了。
“哦!这个味道……很特别!”
索菲亚依然没动。
她只是看着周围吵吵闹闹的人群,眉头微蹙。
爱莲拿起一瓶啤酒,给索菲亚倒了一杯。
“尝尝,这个啤酒不上头。”
索菲亚摇了摇头,“谢谢,我很少喝酒。”
爱莲自己端起杯子,一口气喝了半杯。
“你不喝我喝!”
她好像在赌气。
那天晚上,安德烈在我的带动下,喝了三瓶啤酒,吃了不少烤串,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他跟我聊足球,聊罗马尼亚的经济,聊他工作上的烦心事。
我发现,他其实没那么高高在上,也就是个普通中年男人。
而索 菲亚,从头到尾,只喝了一瓶矿泉水,吃了一根烤茄子。
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爱莲。
那种眼神,很复杂。
有心疼,有关切,还有一丝……我说不出来的东西。
是怜悯吗?
回家的路上,两个男人都有点喝高了,勾肩搭背。
两个女人走在后面,沉默着。
我听到索菲亚用罗马尼亚语轻轻说了一句什么。
爱莲的脚步顿了一下,然后加快了速度,超过了我们。
回到家,安德烈和亚历克斯很快就睡了。
我洗完澡出来,看到爱莲和索菲亚在阳台上。
我没过去,隔着玻璃门看着。
她们在吵架。
虽然她们用的是罗马尼亚语,但我能从爱莲那激动的表情和索菲亚那紧抿的嘴唇看出来。
爱莲在控诉,在辩解。
索菲亚在质疑,在评判。
我仿佛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。
“你怎么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?”
“你怎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?”
“那个大排档,那些吵闹的人,那就是你的日常吗?”
“我过得很好!我很快乐!你凭什么指责我?”
“快乐?埃琳娜,你看看你的手,你的皮肤,你说话的样子!你哪里还像个罗马尼亚女孩?”
“我为什么非要像个罗马尼亚女孩?我现在是中国媳妇!是四川婆娘!”
争吵声越来越大。
我推开门,走了出去。
“吵啥呢?”
她们瞬间安静了。
爱莲的眼睛红红的,索菲亚则别过头去,看着窗外小区的灯火。
“没什么。”爱莲说,声音沙哑。
我走到她身边,搂住她的肩膀。
“索菲亚,”我看着她,“我知道,你觉得我们这儿,又吵又乱,又穷又土。”
索菲亚转过头,看着我,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
“你觉得,你妹妹嫁给我,是跳进了一个火坑。”
“我没有这么说。”她终于开口了,中文依然标准,但带着冷意。
“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。”我笑了笑,“我理解。你们住着大房子,开着好车,每年去欧洲度假。我们呢,住着没电梯的破房子,开着十来万的国产车,最远的旅游就是去趟青城山。”
“你们吃有机蔬菜,喝过滤水。我们吃路边摊,喝自来水烧的开水。”
“你儿子上马术课,我儿子在楼下玩泥巴。”
“从任何一个标准来看,你们的生活,都比我们‘高级’。”
我的话,像一把刀,把那层客气的窗户纸捅破了。
索菲亚的脸色变了。
爱莲用力掐了我一下。
我没理她,继续说。
“但是,索菲亚,有一种东西,你们可能没有。”
“那叫‘热闹’。”
“什么?”索菲亚不解。
“热闹。”我重复了一遍,“就是人挤人,人挨人,说话要靠吼,笑起来能把房顶掀翻的那种感觉。”
“我们家楼下的王嬢嬢,看我们加班晚了,会给我们送一碗她刚炖好的蹄花汤。”
“我打牌的兄弟伙,哪个屋头有事,吼一嗓子,大家立马就到。出钱的出钱,出力的出力。”
“爱莲跟菜市场的李姐,能为了一毛钱的葱吵半天,吵完了,李姐还会多塞给她两个西红柿。”
“这种感觉,你们有吗?”
“安德烈跟你吵架了,你会不会有闺蜜立马冲到你家,陪你骂他一晚上,然后第二天早上给你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抄手?”
“亚历克斯在学校被欺负了,会不会有一群叔叔伯伯,气势汹汹地要去学校给他‘扎起’?”
索菲亚沉默了。
她那本印刷精美的生活杂志里,好像确实没有这些“乱七八糟”的插图。
“你们的生活,是干净,是安静,是秩序。像一杯纯净水,清澈见底,但没味儿。”
“我们的生活,是乱,是吵,是火锅。什么菜都往里头扔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又麻又辣又烫,吃得满头大汗,但吃完了,全身都舒坦。”
“爱莲她不是‘变成’了什么样。她只是,选择了她喜欢的那口锅。”
我说完了。
阳台上一片死寂,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麻将声。
过了很久,索菲亚才低声说了一句。
“对不起。”
她是对我说的,也是对爱莲说的。
爱莲的眼泪,一下子就掉下来了。
她挣开我,抱住了她妹妹。
这次,她们哭得无声无息。
我退回客厅,给她们留下空间。
我点了一根烟,看着窗外。
我不知道我的那番“火锅论”有没有说服索菲亚。
但至少,我把爱莲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,都说了出来。
我老婆,她没有嫁错。
她的生活,不是将就,是选择。
那次谈话之后,气氛明显变了。
索菲亚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我们了。
她开始尝试。
第二天,爱莲带她去逛菜市场。
那个嘈杂、湿漉漉、充满了各种气味的地方。
索菲亚一开始还很不适应,捏着鼻子。
但她看着爱莲熟练地跟小贩讨价还价,看着小贩一边抱怨“你这个外国婆娘越来越精了”,一边又多塞给她一把小葱。
她脸上的表情,从抗拒,变成了好奇。
后来,她甚至自己上手,学着爱莲的样子,去挑一颗白菜。
虽然挑了半天,最后还是被小贩塞了一颗不怎么样的。
但她笑了,很开心地笑了。
我们还组织了一场麻将局。
就在我们家。
我喊了两个兄弟伙,加上我,三缺一。
我们把索菲亚和安德烈拉了过来。
“来来来,体验一下我们成都的‘高尔夫’。”
安德烈很感兴趣,学得很快。
索菲亚还是有点抗拒,但被爱莲硬按在了座位上。
我们教她码牌,教她认“筒条万”。
“这个像竹子的,叫条。这个像烧饼的,叫筒。”
索菲亚笨拙地摸着牌,一脸茫然。
爱莲在她旁边,叽叽喳喳地当军师。
“碰!快碰!你管他三七二十一,先碰了再说!”
“杠!杠了有钱收!快!”
索菲亚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。
那天下午,我们家小小的客厅里,充满了哗啦啦的洗牌声,和大家的笑声、叫喊声。
索菲亚输了二十多块钱。
她从她那个精致的钱包里,拿出钱的时候,表情很奇特。
好像不敢相信,一下午的“勾心斗角”,就值这么点钱。
安德烈倒是赢了十块,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晚上,爱莲用菜市场买来的菜,加上王嬢嬢送来的蹄花,又做了一桌子菜。
这次,索菲亚主动夹了一块回锅肉。
她辣得直吸气,眼泪都出来了,但还是吃了下去。
“是……挺香的。”她说,声音有点抖。
我们都笑了。
两个孩子,陈米和亚历克斯,也渐渐混熟了。
语言不通,根本不是障碍。
陈米教亚历克斯玩奥特曼卡片,亚历克斯教陈米怎么用iPad画画。
他们俩在房间里,用一种我们谁也听不懂的,“中罗混合语”夹杂着肢体语言,交流得不亦乐乎。
有一次,我看到亚历克斯,那个金发碧眼的小绅士,居然跟着陈米,在楼下小区的花坛里,玩泥巴。
两个孩子弄得一身脏。
索菲亚看到了,刚想发作。
爱莲拉住了她。
“让他玩。男孩子,脏一点,结实。”
索菲亚看着在泥地里打滚的儿子,脸上的表情,从震惊,到无奈,最后,变成了一丝纵容的微笑。
她好像,开始懂了。
懂得了那种,不那么“得体”的快乐。
离别的前一晚,我们决定,再去吃一次火锅。
还是那家要排队的店。
这次,索菲亚没有拒绝。
我们点了一个鸳鸯锅。
红锅这边,辣椒和花椒在牛油里翻滚,香气逼人。
清汤那边,漂着几颗红枣和枸杞,岁月静好。
就像她们姐妹俩。
爱莲熟练地烫着毛肚、鸭肠,七上八下,掌握得恰到好处。
她把烫好的毛肚,夹进了索菲亚的碗里。
“姐,尝尝这个。脆得很。”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她开始叫她“姐”了。
索菲亚犹豫了一下,蘸了蘸她面前的香油蒜泥碟,放进了嘴里。
她咀嚼着,没有像上次那样被辣到。
“好吃。”她说。
然后,她也学着爱莲的样子,夹起一片牛肉,放进翻滚的红锅里。
安德烈已经是个老手了,吃得满头大汗,不亦乐乎。
两个孩子守着清汤锅,吃得很开心。
火锅的蒸汽,氤氲了整个房间。
我看着对面的索菲亚和爱莲。
她们的脸在蒸汽后面,都有点模糊。
她们的相貌,明明一模一样。
但十年,已经在她们身上,刻下了完全不同的痕迹。
索菲亚的脸上,是精致保养后的平静。
爱莲的脸上,是生活历练出的生动。
哪种更好?
没有答案。
吃完火锅,我们沿着府南河散步。
河边的风,吹散了身上的火锅味。
姐妹俩走在前面,安德烈和我带着孩子跟在后面。
她们说了很多话,还是罗马尼亚语。
但这次,我能感觉到,气氛是平和的,温暖的。
她们在分享,而不是在对峙。
第二天,我们去机场送他们。
还是那个出口,变成了入口。
临别时,索菲亚紧紧地抱着爱莲。
“照顾好自己。”她说。
“你也是。”爱莲的眼睛又红了。
索菲亚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,递给爱莲。
“这是给你的。”
爱莲打开,是一条很漂亮的项链。
然后,她又拿出一个小盒子,递给我。
“陈阳,谢谢你。”
我打开,是一块手表。看起来很贵。
我刚想拒绝。
索菲亚说:“谢谢你,把她照顾得……这么‘热闹’。”
她用了“热闹”这个词。
我笑了。
“应该的。”
安德烈也过来,给了我一个拥抱。
一个男人之间的,有力的拥抱。
“兄弟,下次来罗马尼亚,我请你喝最好的酒。”
“要得!”我说。
亚历克斯和陈米也抱了抱。
陈米把他的一个限量版奥特曼,塞进了亚历克斯的书包里。
“送你的!”
亚历克斯也把他的iPad递给陈米。
“这个,给你玩。”
被我们俩赶紧拦下了。
他们一家人,拖着行李,走进了安检口。
索菲亚回头,朝我们挥了挥手。
她脸上,带着笑。
不是那种礼貌的、有距离的笑。
是一种,发自内心的,温暖的笑。
回家的路上,爱莲一直看着窗外,没说话。
她手里,紧紧攥着那个项链盒子。
我知道,她心里,有很多感触。
回到家。
那个被我们收拾得过分干净的家。
爱莲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脱掉脚上的高跟鞋,换上拖鞋。
然后,她走进厨房,打开冰箱。
“老公,晚上吃啥子?”
“随便。”我说。
“要不……我们把昨天剩的火锅底料,煮个冒菜吃?”
我看着她。
她也看着我。
我们俩,都笑了。
“好!”
我走过去,从背后抱住她。
“老婆。”
“嗯?”
“你妹妹说,我把你照顾得很好。”
“那是。”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“也不看你老婆是谁。”
“她说,我把你照顾得……很‘热闹’。”
爱莲在我怀里,安静了一会儿。
然后,她转过身,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:
“陈阳,谢谢你。”
“谢啥子?”
“谢谢你,给了我一个这么‘热闹’的人生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低头,吻了她。
这个被火锅和麻将浸泡了十年的罗马尼亚女人。
这个会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吵半天的女人。
这个会在我生病时,笨手笨脚给我熬一锅难喝的粥的女人。
这个,我的爱人。
窗外,邻居家的吵闹声,楼下小孩子的哭喊声,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,交织在一起。
这就是我们的生活。
乱七八糟,鸡飞狗跳。
但热气腾腾。
我看了看手腕上索菲亚送的手表,时间走得很准。
它在提醒我,时间在流逝。
我又看了看厨房里,那个正哼着歌,往锅里扔土豆粉的爱莲。
她又在提醒我,生活在继续。
天壤之别?
或许吧。
一个是精心修剪的盆景。
一个是野蛮生长的森林。
盆景有盆景的精致。
森林,有森林的生命力。
而我,和我的爱人,就住在这片森林里。
挺好。
真的,挺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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