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的阳光很好,透过茶馆的雕花木窗,洒在桌上,把一杯碧螺春照得通透。
对面坐着一个老太太。
是我的相亲对象。
媒人老王把人领到,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溜了,留下我们俩,像两尊沉默的古董,被时间的光尘覆盖着。
她姓林,以前是中学老师。
这是老王告诉我的全部信息。
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衫,不是什么好料子,但洗得发白,领口和袖口都干干净净,没有一丝褶皱。
头发也是白的,齐耳的短发,梳理得很整齐,能看到发根底下新长出来的一点点灰。
她没怎么看我,眼神大多时候都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。
风一吹,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,像是在替我们俩说着那些说不出口的话。
茶凉了,服务员过来续水,壶嘴碰到杯沿,叮的一声脆响,才把我们从各自的沉默里惊醒。
“喝茶。”我端起杯子,朝她示意了一下,声音干得像踩在沙子上。
她也端起杯子,轻轻抿了一口,说:“谢谢。”
声音不高,但很清亮,不像这个年纪的人。
我今年六十九,她看着也差不多。到了这个岁数,找个伴儿,图的不是别的,就是想有个人说说话,夜里咳嗽能有个人递杯水,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,好几天都没人发现。
这些话,在肚子里转了好几圈,说出来就变了味。
我清了清嗓子,说:“林老师,咱们这个年纪,也就不绕弯子了。我觉得……要是觉得还行,要不,咱们试试?”
话说出口,我自己都觉得唐突。
什么叫试试?像小年轻谈恋爱一样吗?
我看到她的手,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节分明,皮肤上有些老年斑,但保养得很好。听到我的话,她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。
我以为她要生气,或者觉得我这人轻浮。
没想到,她转过头,第一次正眼看我。
她的眼睛很亮,不像我,早就被岁月磨得浑浊了。那双眼睛里,有一种很沉静的东西,像深潭。
她看着我,看了足足有半分钟。
就在我以为这场相亲要以尴尬收场的时候,她开口了。
“可以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可以试试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,语气很平静,“不过,我有个条件。”
我心里咯了噔一下。
就知道没这么简单。这个年纪的人,心里都有一本账。房子、票子、子女……哪一样都得算得清清楚楚。
我儿子在国外,一年也回不来一次。我这套老房子,虽然不大,但地段好。我还有点退休金,不多,但一个人过活绰绰有余。
我做好了她提条件的准备。
“你说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一点。
她把茶杯放下,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。
“我家,有个院子。”她说,“我老伴儿留下来的。他走了以后,就荒了。”
我没说话,听她继续说。
“你要是想试,就搬过来住。不用你出钱,也不用你出力,就是……”她顿了顿,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。
“就是,你得帮我把那个院子,重新收拾出来。”
我彻底愣住了。
这是什么条件?
我以为她会说,房产证上加名字,或者退休金要上交。
结果,是让我去当个园丁?
我看着她,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。
没有。
她的表情很认真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恳求?
“院子不大,”她补充道,“以前种满了花。月季,栀子,还有一架葡萄藤。他最喜欢在葡萄藤下喝茶看报纸。”
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是陷进了回忆里。
空气里,茶的香气好像都变淡了,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惆怅味道。
我没立刻答应。
我一个做了大半辈子木工活的人,摆弄那些花花草草,实在不是我的强项。
再说,去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,给她死去的丈夫收拾院子……这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别扭。
“我……”我刚想找个借口回绝。
她又开口了,打断了我。
“试用期,三个月。”她说,“就当是帮我个忙。三个月后,院子收拾好了,你要是觉得不合适,随时可以走。我绝不拦着。”
她把“试用期”三个字咬得很清楚,像是在说一份合同。
我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算计,只有一种固执的、近乎天真的期待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“行。”
一个字,就把我后半生的轨迹,轻轻地拨动了一下。
第二天,我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,按照她给的地址找了过去。
那是一条很老旧的巷子,两边的墙皮都剥落了,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。
她家是个独门小院,红色的木门有些褪色,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。
她开了门,侧身让我进去。
一进门,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。
屋子不大,但收拾得一尘不染。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字,笔法遒劲,一看就是练家子。
“我老伴儿写的。”她轻声说。
我点了点头,没接话。
穿过客厅,推开后门,我才看到了那个她说的院子。
那一瞬间,我有点后悔了。
这哪里是院子,简直就是一片废墟。
杂草长得比人都高,藤蔓像绿色的蟒蛇一样,缠绕着一切能攀附的东西。墙角堆满了枯枝败叶,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潮气。
那架她说的葡萄藤,只剩下几根干枯的主干,死气沉沉地搭在木架上。
院子中央,隐约能看到一个被杂草淹没的小池塘,水已经干了,池底积满了淤泥和落叶。
整个院子,都透着一股被遗弃的荒凉。
我回头看她。
她就站在我身后,看着这片荒芜,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“他走了五年了。”她说,“这院子,也荒了五年。”
五年的时间,足以让一片生机勃勃的园地,变成一片蛮荒之地。
就像一个人的心。
“工具在储藏室里。”她指了指院子角落里一间小小的棚屋。
我走过去,拉开满是蜘蛛网的木门。
里面靠墙立着一排园艺工具。锄头、铁锹、钉耙、剪刀……每一件的木柄都被摩挲得光滑发亮,看得出,以前的主人很爱惜它们。
只是现在,它们的金属部分都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,像一群被遗忘了的老兵。
我拿起一把锄头,掂了掂。
很沉。
“累了就歇会儿,午饭我来做。”她说完,就转身回屋了。
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还有满院子的杂草,和耳边嗡嗡作响的蚊虫。
我卷起袖子,深吸一口气,挥起了锄头。
第一锄下去,震得我虎口发麻。
土地板结得像石头一样,草根盘根错节,深深地扎在土里。
我跟那些草较上了劲。
一锄,一锄,又一锄。
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背心,顺着额头流下来,滴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。
我没停。
我这辈子,跟木头打交道,讲究的是个规矩和耐心。一榫一卯,都得严丝合缝。
现在,对付这些草,我也拿出了同样的劲头。
我把它们当成一块需要打磨的顽固木料。
中午,她喊我吃饭。
我洗了把脸,走进屋里。
饭菜很简单,一碗米饭,一盘炒青菜,一碗豆腐汤。
但味道很好。
我们俩吃饭的时候,依旧没什么话。
只是偶尔,我抬头的时候,会看到她在看我。
不是那种审视的目光,就是很平静地看着。
吃完饭,她收拾碗筷,我没让她动手,抢过来自己洗了。
她也没跟我争,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。
“下午太阳大,你歇会儿再去。”她说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天下午,我没歇。
我找了块磨刀石,把储藏室里那些生了锈的工具,一件一件,全都磨出了锋利的刃口。
铁器摩擦着石头,发出刺耳又单调的声音。
那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,像是在跟这五年的荒芜对话。
她没有出来。
但我知道,她就在屋里,隔着一扇窗户,听着这一切。
接下来的日子,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。
我天一亮就起床,在院子里干活。
除草,翻地,把那些死掉的植物根系一点点刨出来。
她负责我们的一日三餐。
我们的话依然很少。
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:“吃饭了。”
我答得最多的一句是:“哎,来了。”
但有些东西,在悄悄地变化。
比如,她开始在我干活的时候,搬个小板凳,坐在屋檐下,手里拿着一本书看。
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,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她看得入神,偶尔会抬起头,看看我,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书。
有时候,我会停下来,擦擦汗,看着她的侧影。
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,像个学生。
我觉得,她不是在监工。
她只是……在陪着我。
有一天,我清理那口干涸的池塘。
淤泥很厚,气味很难闻。
我用铁锹一铲一铲地往外挖,累得腰都直不起来。
她那天没看书,就站在池塘边上,递给我毛巾和水。
当我挖到池底的时候,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我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泥土拨开,发现是一块青色的石板。
我把石板搬出来,用水冲洗干净。
上面刻着两个字:静心。
字迹很飘逸。
“是他刻的。”她站在我身后,轻声说。
我回头看她。
她的眼睛里,有水光在闪动。
“他说,人一辈子,烦心事太多,看着这池水,心就能静下来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把那块石板,小心地放在了池塘边上。
那天晚上,吃饭的时候,她忽然开口问我:“你老伴儿呢?也是……走了?”
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。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,“走了快十年了。”
“她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她问。
我想了想。
该怎么形容我那个走了十年的妻子呢?
她很爱笑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
她做的红烧肉最好吃,每次我都能吃三大碗米饭。
她手很巧,我穿的毛衣,都是她一针一线织的。
这些画面,像老旧的电影胶片,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。
我张了张嘴,最后却只说了一句:“她是个好人。”
说完,我就埋头吃饭。
我觉得自己很没用。
那么多的回忆,那么多的细节,到了嘴边,就只剩下这干巴巴的三个字。
她没有再追问。
那顿饭,我们吃得比平时更沉默。
院子里的草,终于被我清理干净了。
板结的土地,也被我一寸一寸地翻松了。
我按照她的指挥,重新规划了院子的布局。
哪里种月季,哪里种栀子,哪里要搭一个新的葡萄架。
我以前是做木工的,搭个架子是我的老本行。
我没用她买的现成木料,而是去了旧货市场,淘了一些老船木。
那种木头,在水里泡了几十年,质地坚硬,带着一股风吹日晒的味道。
我刨光,打磨,上榫,没用一颗钉子,就把一个崭新的葡萄架搭了起来。
她站在旁边看我干活,眼神里充满了惊奇。
“你这手艺,真好。”她由衷地赞叹。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这是我这辈子吃饭的本事,也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。
葡萄架搭好的那天,她特意多炒了两个菜,还开了一瓶酒。
我们俩坐在院子里,就着月光,慢慢地喝着。
“你知道吗,”她喝得脸颊有点红,“以前,他也是这样,搭了个架子。不过,他手艺没你好,歪歪扭扭的,后来还是我扶着,才没倒。”
她说着,就笑了起来。
笑着笑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。
只能默默地给她又倒了一杯酒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举起杯子,“真的。”
我知道,她谢的,不仅仅是这个葡萄架。
我们开始买花苗,买种子。
她对这些东西很熟悉,什么花该在什么季节种,需要什么样的土壤,她都一清二楚。
我们一起去花鸟市场,她在前面挑,我在后面付钱,提东西。
那感觉,很奇妙。
就像一对……过日子很久的夫妻。
我们把月季种在墙边,把栀子种在窗下。
又在池塘里,放了水,养了几尾红色的锦鲤。
空出来的地方,她撒上了草籽。
她说,等到春天,这里就会长出绿油油的草坪。
我们每天给那些新栽下的花苗浇水,施肥,盼着它们快点长大。
日子就在这种平淡的期待中,一天天过去。
我们的话,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她会给我讲她教书时遇到的趣事。
我也会跟她说我年轻时当学徒的经历。
我们聊各自的子女,聊这个变化太快的时代,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。
我们从不聊未来。
好像我们之间,只有这三个月的“试用期”。
有一天,下起了大雨。
我们俩都被困在屋里。
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,像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乐。
她从书房里抱出来一个大箱子。
箱子是木头的,很旧了,上面还包着铁皮角。
“这是他留下的。”她打开箱子。
里面,全是相册。
厚厚的一摞。
她拿出一本,翻开。
照片都有些泛黄了。
第一张,是他们俩的结婚照。
照片上的她,很年轻,梳着两条大辫子,笑得很甜。
旁边的男人,穿着中山装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斯斯文文的。
“他叫陈默。”她说。
沉默的默。
这个名字,跟他的人很像。
她一页一页地翻着,给我讲照片背后的故事。
他们去过哪里,见过什么人,经历过什么事。
她的声音很轻,很柔,像窗外的雨丝。
我听着,看着那些黑白或泛黄的照片,仿佛也跟着他们,走过了那漫长的岁月。
我看到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儿子,笑得一脸幸福。
看到他们在院子的葡萄架下,依偎着看夕阳。
看到他们头发渐渐花白,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,但牵着的手,却一直没有松开。
我忽然觉得很羡慕。
我跟我老伴儿,也过了一辈子。
但我们好像没有留下这么多照片。
我们的生活,就像一杯白开水,平淡,真实,却没什么值得记录的瞬间。
她翻到最后一页。
那是一张他在病床上的照片。
他瘦得脱了相,但脸上还带着笑,看着镜头。
镜头后面,是她。
“他走的时候,跟我说,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他说,别怕。他说,他只是去给我们未来的家,先去种上花。”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我伸出手,想拍拍她的肩膀。
手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来。
我不知道,我有什么资格,去安慰一个如此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。
雨停了。
太阳出来了。
院子里的泥土,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,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气息。
我们种下的那些花苗,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,显得格外精神。
“试用期,快到了吧?”我忽然问了一句。
她正在收拾相册的手,停住了。
空气,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是啊,快三个月了。
院子,已经变了模样。
光秃秃的土地上,冒出了嫩绿的草芽。
月季长出了新的枝条,上面还带着小小的花苞。
栀子花的叶子,油亮油亮的。
葡萄藤也抽出了新芽,嫩绿的藤蔓,开始顺着我搭的架子,努力地向上攀爬。
一切,都充满了生机。
我的任务,好像已经完成了。
“嗯。”她低低地应了一声,没有抬头。
那天,我们俩又陷入了久违的沉默。
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。
其实也没什么东西,就几件换洗的衣服,一个用了几十年的剃须刀。
我把它们塞进那个来时提着的行李包里。
我的动作很慢。
我希望能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。
是这个渐渐有了生气的院T子?
还是屋檐下,那个安安静静看书的身影?
又或者,是每天那句准时响起的“吃饭了”?
我收拾好东西,把行李包放在门口。
她正在厨房里做饭。
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,掩盖了屋里所有的声音。
我走过去,靠在厨房门口。
她的背影,在缭绕的烟火气里,显得有些单薄。
“我……该走了。”我说。
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大了,她好像没听见。
她还在专注地炒着菜。
我走上前,关掉了抽油烟机。
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剩下锅里青菜被热油爆炒的“刺啦”声。
她转过身,看着我。
眼睛红红的。
“吃了饭再走吧。”她说。
那天的晚饭,很丰盛。
四菜一汤。
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。
她说,是跟邻居一个上海阿姨学的,不知道正宗不正宗。
我吃了一口。
很甜。
跟我老伴儿做的味道,完全不一样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眼泪,就那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掉进了饭碗里。
我赶紧低下头,大口地扒着饭,想把那点失态掩饰过去。
“老赵。”她忽然叫我的名字。
这是她第一次,叫我的名字。
我抬起头。
“院子里的活儿,还没干完呢。”她说。
我愣住了。
“草坪还没长好,葡萄藤也才刚爬了一半。”她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,“池塘里的水,也该换了。”
我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,声音有点抖。
“我的意思是,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,“我的意思是,这份工,你能不能……再干久一点?”
“没有试用期了。”
“也没有期限。”
“只要你愿意。”
窗外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。
院子里,我们新装的太阳能小夜灯,亮了起来。
柔和的光,照亮了那些刚刚冒出头的新绿。
我看着她,看着她那双在灯光下,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她哪里是需要一个园丁。
她只是想找个人,陪她一起,守着这些回忆,再种出一些新的希望。
那个院子,是她和她丈夫爱情的见证。
她不舍得它荒芜。
但她一个人,没有力气,也没有勇气,去重新面对。
所以,她需要一个人。
一个能读懂这份沉默,尊重这份过去,并且愿意陪她一起,用最笨拙的方式,让生活重新开出花来的人。
我点了点头。
很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工钱怎么算?”我笑着问她。
她也笑了。
眼泪,却顺着脸上的皱纹,滑了下来。
“管吃管住。”她说,“一辈子。”
我没有搬走。
我的行李包,被重新拿回了房间,放在了角落里。
好像它从来没有被收拾出来过。
我们的生活,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
不,也不完全是。
有些东西,不一样了。
比如,我们开始一起去逛菜市场。
为了一毛钱的差价,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。
比如,我们会在晚饭后,一起在小区里散步。
她挽着我的胳ton,步子很慢,很稳。
比如,她会拉着我,一起看那些她喜欢的文艺电影。
我看不懂,就在旁边打瞌睡。
她也不恼,只是会在电影结束后,轻轻把我推醒,说:“老赵,回家睡觉了。”
我们还是分房睡。
我们之间,没有那些年轻人所谓的爱情。
更多的是一种……陪伴。
一种到了这个年纪,才懂得的,最珍贵的陪伴。
院子里的花,开了。
先是月季,红的,粉的,黄的,一朵一朵,开得热热闹闹。
然后是栀子花,白色的花瓣,藏在绿叶之间,散发着浓郁的香气。
每天清晨,我一推开门,就能闻到那股甜香。
草坪也长起来了,绿油油的,像一块柔软的地毯。
我们买了藤编的桌椅,就放在葡萄架下。
下午,没有太阳的时候,她会泡一壶茶,我们俩就坐在那儿,看书,聊天,或者什么也不做,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
有时候,她的学生会来看她。
都是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,见到她,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“林老师”。
她会很骄傲地跟他们介绍我。
“这是老赵,我的……老伙计。”
每次听到“老伙计”这三个字,我心里都觉得很熨帖。
我的儿子也从国外打来了视频电话。
当他看到我身后的背景,不再是我那个狭窄拥挤的老房子,而是一个开满鲜花的院子时,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。
我把镜头转向正在旁边给花浇水的她。
“这是林老师。”我介绍道。
她有些不好意思,对着镜头笑了笑。
儿子在视频那头,沉默了很久。
最后,他说:“爸,你看起来……开心了很多。”
是啊。
我开心了很多。
我有多久,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,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了?
好像很久很久了。
自从我老伴儿走了以后,我的世界,就变成了黑白色。
每天,就是吃饭,睡觉,看电视。
日子,是熬过去的。
而现在,我的世界,好像又重新有了色彩。
是院子里那些花的颜色,是她那件浅蓝色布衫的颜色,是晚霞的颜色,是清晨阳光的颜色。
有一天,我们俩坐在院子里喝茶。
一只蝴蝶,落在了她的肩膀上。
翅膀一扇一扇的,很漂亮。
她一动也不敢动,小声地对我说:“快看,老赵。”
我看着她,看着她那像孩子一样,充满了惊喜的眼神。
我忽然觉得,我好像,有点喜欢上她了。
不是年轻时那种天雷地火的喜欢。
而是一种……很温柔,很宁静的喜欢。
就像这院子里的花香,不浓烈,但闻着,就觉得心安。
“林老师,”我叫她。
“嗯?”
“你的名字,叫什么?”我问。
我们认识了大半年,我一直叫她林老师,她一直叫我老赵。
我们好像,都忘了问对方的名字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
“我叫林婉瑜。”她说。
婉瑜。
温婉如玉。
真是个好名字。
“你呢?”她反问我。
“赵建国。”我说。
一个充满了时代印记的名字。
“建国。”她轻轻地念了一遍我的名字。
那两个字,从她嘴里说出来,好像变得格外好听。
秋天的时候,葡萄熟了。
一串一串,紫红色,像玛瑙一样,挂满了整个架子。
我们摘了满满一大筐。
她用葡萄酿了酒。
她说,要等到过年的时候,再打开喝。
冬天来了。
院子里的花都谢了。
草也变黄了。
但我们俩,却一点也不觉得萧条。
我们在屋里,生了暖炉。
她教我下棋,我的棋艺很烂,她就让我悔棋。
我教她用刨子推木头,她学得很认真,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。
我们把那些旧船木的边角料,做成了很多小东西。
小板凳,小书架,还有一对很可爱的木头小人。
一个小人穿着工装裤,手里拿着锤子。
一个小人戴着眼镜,手里捧着书。
她把那对木头小人,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。
除夕夜,我们俩包了饺子。
她把一枚洗干净的硬币,包进了一个饺子里。
她说,谁吃到了,谁来年就有好运气。
结果,那枚硬币,被我吃到了。
我把硬币吐出来,举到她面前。
“看来,我明年的运气,会很好。”我笑着说。
她看着我,眼睛亮晶亮的。
“我的运气,也很好。”她说。
窗外,响起了新年的钟声。
绚烂的烟花,在夜空中绽放。
她打开了那坛,我们秋天时酿的葡萄酒。
酒的颜色,像红宝石一样。
我们俩碰了碰杯。
“新年快乐,建国。”
“新年快乐,婉瑜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,叫她的名字。
她听了,先是一愣,然后,脸就红了。
像院子里,春天时开的第一朵月季花。
日子,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。
春天,夏天,秋天,冬天。
院子里的花,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。
我们的头发,也越来越白。
有时候,我会坐在院子里,看着她忙碌的背影,忽然会有些恍惚。
我常常会想,如果那天,在茶馆里,我没有鬼使神差地答应她那个奇怪的条件。
现在的我,会是什么样子?
大概,还是一个人,守着那间空荡荡的老房子。
守着那些褪色的回忆。
然后,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,或者黄昏,悄无声息地,离开这个世界。
我很庆幸。
庆幸我那天的决定。
是她,是这个院子,把我从那种孤寂的、等待死亡的状态里,给拽了出来。
让我知道,原来,人生的下半场,也可以这么精彩。
也可以,重新开出花来。
我们没有领证。
我们谁也没提过这件事。
好像那一张纸,对我们来说,已经不重要了。
我们只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老人。
互相取暖,互相陪伴。
直到有一天。
她病了。
来得很突然。
那天早上,她没有像往常一样,起来做早饭。
我推开她的房门,看到她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呼吸急促。
我慌了。
我这辈子,很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。
我背着她,冲下楼,拦了一辆出租车,去了医院。
检查结果出来,是心梗。
需要立刻手术。
我在手术室外面,坐立不安。
那种感觉,跟我当年,在产房外等着我儿子出生,一模一样。
不,比那时候,还要煎熬。
她的儿子,从外地赶了回来。
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,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,看到我,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警惕。
“你就是我妈说的那个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,“……赵师傅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妈的房子,还有她的退休金,都是我爸留下的。”他开门见山地说,“我们家,不图你什么,也希望你,别图我们家什么。”
他的话,像一根根刺,扎在我心上。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很可笑。
他以为,我们之间,是那些庸俗的算计和交易。
他不知道,他的母亲,为了守住那些回忆,付出了多少。
他更不知道,我们俩,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,重新找到了什么样的生活。
我没有跟他争辩。
我只是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。我只要她好好的。”
手术很成功。
她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,人还是昏迷的。
我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,心疼得像是被人用刀子在割。
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。
那半个多月,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。
我给她喂饭,擦身,端屎端尿。
我不让护工碰她。
我觉得,只有我来做这些,我才安心。
她的儿子,待了几天就走了。
公司里有重要的会议,离不开他。
临走前,他找到我,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。
“赵师傅,这些天,辛苦你了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我把信封推了回去。
“我照顾她,不是为了钱。”我说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些动容,但还是坚持要把钱给我。
“这是你应得的。”
我摇了摇头,转身走进了病房。
我不需要他的钱。
我照顾她,是因为,我愿意。
是因为,她现在,是我的家人。
她出院那天,我去接她。
她瘦了很多,走路还有些不稳。
我扶着她,慢慢地往外走。
阳光照在她身上,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头发里的每一根银丝。
“建国,”她忽然开口,“我们……去领个证吧。”
我停下脚步,惊讶地看着她。
“我想,让你名正言顺地,住进那个家。”她说,“我想,让你给我养老送终。”
“也想,给你养老送终。”
我的眼眶,一下子就热了。
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我们去民政局的那天,天气很好。
我们俩,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。
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,显得气色很好。
我穿了那件,我儿子给我买的,一直没舍得穿的羊毛大衣。
拍照的时候,工作人员让我们笑一笑。
我们俩对着镜头,都笑得很开心。
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,我的手,一直在抖。
我六十九岁。
她七十岁。
我们俩,加起来快一百四十岁了。
没想到,到了这个年纪,我还能,再当一次新郎。
回家的路上,她一直把结婚证紧紧地攥在手里,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。
“建国,”她靠在我的肩膀上,“谢谢你。”
“该说谢谢的人,是我。”我说。
回到家,推开院门。
院子里的花,又开了。
比去年,开得更盛。
阳光暖暖地照着,一切都那么安静,那么美好。
我们俩,就像两棵相邻的老树。
根,已经紧紧地,盘绕在了一起。
再也,分不开了。
我们的生活,并没有因为那一张结婚证,而有什么太大的改变。
依旧是,我种花,她看书。
我做木工活,她在一旁陪着我。
我们一起,买菜,做饭,散步,看电视。
只是,现在,我可以光明正大地,牵着她的手。
可以在她睡着的时候,替她盖好被子。
可以在她看书看得累了的时候,帮她揉揉肩膀。
我们成了,法律上,最亲密的人。
她的身体,在我的照料下,一天天好了起来。
脸上又有了红润的色泽。
只是,她变得比以前,更依赖我。
我去哪儿,她都要跟着。
我去菜市场,她也要拄着拐杖,慢慢地跟在我身后。
我说:“你在家等着,我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
她摇摇头:“我怕你,一转身,就不见了。”
我知道,那场大病,让她害怕了。
她怕,她会像她前夫一样,突然就走了。
留下一个人,守着这个院子,守着这些回忆。
我也怕。
我怕,我也会像我老伴儿一样,突然就走了。
留下她一个人。
所以,我们更加珍惜,在一起的每一天,每一分,每一秒。
我们开始,像年轻人一样,制造一些“浪漫”。
我会在她的床头,放上一支,当天院子里开得最好的花。
她会在我做木工活的时候,给我念她喜欢的诗。
我们甚至,还去拍了一套婚纱照。
我穿着租来的西装,打着领结,别扭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
她穿着白色的婚纱,化了妆,美得让我不敢认。
摄影师让我们摆各种姿势。
拥抱,亲吻,对视。
我们俩都害羞得满脸通红。
但拍出来的照片,却意外地好看。
我们把最大的一幅,挂在了客厅的墙上。
就在她前夫那幅字旁边。
她说:“陈默要是看见了,一定会替我高兴的。”
我相信。
一个真正爱着你的人,一定希望,你能过得幸福。
即使,给你幸福的人,不是他。
时间,是这个世界上,最温柔,也最残忍的东西。
它让我们相遇,相知,相伴。
也让我们的身体,一天天衰老。
我的腿脚,开始变得不那么利索了。
她的记性,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差。
有时候,她会对着我,叫出她前夫的名字。
“阿默,帮我把那本书拿过来。”
我不会纠正她。
我会把书拿给她,然后笑着说:“婉瑜,你看书看累了,我给你倒杯水。”
她会愣一下,然后恍然大悟地笑起来。
“瞧我这记性,又叫错了。”
我知道,她不是故意的。
那个名字,那个人,已经在她的生命里,刻了太久。
就像我,有时候,也会在梦里,喊出我老伴儿的名字。
我们都背负着过去。
但我们,也都在努力地,走向未来。
一个,有彼此的未来。
去年冬天,下了很大的一场雪。
整个院子,都变成了白色。
我们俩,穿着厚厚的棉袄,坐在屋檐下,看着雪花,一片一片地落下。
“建国,”她忽然说,“你说,人死了以后,会去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说,“可能,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吧。”
“那你说,”她转过头,看着我,“我们俩,会是挨着的那两颗吗?”
我握住她冰凉的手,放进我的口袋里。
“会的。”我说,“我走到哪儿,都把你带着。就算是变成了星星,我也要找一颗,离你最近的位置。”
她笑了。
靠在我的肩膀上,闭上了眼睛。
像一只,找到了归宿的倦鸟。
雪,还在下。
落了我们,一头白发。
这一生,能遇到她,是我最大的运气。
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,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。
我们有的,只是一个院子,两颗老去的心,和无数个,平淡又温暖的,日出日落。
这就够了。
真的,够了。
我时常会想起,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馆。
想起她坐在我对面,安安静静的样子。
想起她提出的那个,让我意外的条件。
现在我明白了,那个条件,其实是一把钥匙。
一把,打开她尘封已久的心门,也打开我后半生幸福的钥匙。
她不是要我修一个院子。
她是在,渡我。
也是在,渡她自己。
我们都在彼此的生命里,找到了救赎。
这篇故事,写到这里,也该结束了。
我不知道,你们会不会喜欢。
我只是想,把我和婉瑜的故事,记录下来。
记录下,这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,是如何在人生的暮年,找到彼此,温暖彼此的。
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。
我们都在不断地,失去。
失去青春,失去健康,失去亲人。
但请你相信。
总会有那么一个人,会穿过茫茫人海,走到你面前。
他会告诉你,别怕。
剩下的路,我陪你一起走。
就像婉瑜,对我一样。
就像我,对婉瑜一样。
院子里的葡萄藤,今年又结了果。
比去年,更多,更甜。
我们坐在葡萄架下,吃着葡萄,看着夕阳,一点一点地,沉入西山。
我看着她被霞光染红的侧脸,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。
我知道,这就是我想要的,晚年。
这就是我想要的,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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