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多年后,当朋友问起我那场说走就走的西藏之行,问我是不是真的在那里找到了什么神启或者顿悟时,我总是会想起阿旺喇嘛那双浑浊却温和的眼睛。
他对我说,磕长头不是为了感动雪山和神佛,是它们在教你,如何与自己的心对话。
而我,用了整整一天,上万个匍匐,才终于在那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,听清了自己心底那个被淹没了太久、微弱却真实的声音。
从分手的那个夏天,到我独自踏上开往拉萨的火车,中间隔了九十四天。我用这九十四天打包了两个人的公寓,退掉了租了五年的房子,辞掉了那份他曾说“稳定,适合女孩子”的工作。我以为清空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物理存在,就能清空心里的位置。可事实证明,回忆是种气体,无孔不入。
故事,要从我站在大昭寺广场上,看着那些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者,那个疯狂的念头第一次钻进我脑子里的那个下午说起。
第1章 失声的告别
分手是周子昂提的。
那天北京下着一场黏糊糊的夏雨,空气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,拧不出水,也透不过气。我刚加完班回家,脱下高跟鞋,脚踝勒出一道清晰的红痕。周子昂坐在我们一起挑的灰色布艺沙发上,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着电视等我,屋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断断续续的雨声。
他面前的烟灰缸里,挤满了烟头,像一小撮枯萎的白色菌类。他从不轻易抽烟,除非是真的遇上了什么大事。
“陈曦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们聊聊。”
我的心,在那一刻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,骤然缩紧。我甚至没来得及换下身上那件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连衣裙,就那么站在玄关,看着他。
我们在一起五年,从大学毕业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勉强扎下根,我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。他此刻的表情,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混杂着疲惫、愧疚和决绝的复杂体。
接下来的对话,像所有俗套电视剧里的情节。没有争吵,没有歇斯底里,只有他平静的陈述。他说他累了,说我们之间好像很久没有火花了,说他看不到我们的未来。他说那个女孩,是新来的实习生,很活泼,很爱笑,让他觉得自己“重新活过来了”。
他说了很多“对不起”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,砸在我心上,没有激起浪花,只是沉甸甸地坠下去,一直坠到最深的地方。
我全程没有说话,也没有哭。我只是觉得很奇怪,五年的感情,那些一起吃过的饭,一起走过的路,一起熬过的夜,一起规划过的未来……怎么就能被一句轻飘飘的“累了”和“没有火花了”一笔勾销?
我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,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,冬天没有暖气,我们就把所有的被子都盖在身上,冻得瑟瑟发抖,却还是能笑出声来。他说:“陈曦,等以后我们有钱了,就去买个大房子,带落地窗的那种,冬天我们就坐在窗边晒太阳。”
我记得我工作不顺心,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,哭着给他打电话。他二话不说,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来接我,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没事儿,大不了不干了,我养你。”
我还记得,他有一次看到一部关于西藏的纪录片,眼睛里闪着光对我说:“曦曦,等我们攒够了钱,就一起去西藏吧。去看看布达拉宫,去纳木错旁边住一晚,听说那里的星星,亮得能把人的心都照亮。”
“去西藏”,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浪漫的约定,一个悬在未来的胡萝卜,在我们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,给我们一点甜头和盼头。
可现在,他告诉我,他不想和我一起去看了。
“那套给你买的绿松石耳环,你还留着吗?”我突然问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划过木头。
他愣了一下,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。
那是我二十五岁生日时,他托朋友从西藏带回来的,说颜色像纳木错的湖水。我一直宝贝得不行,只有在重要的日子才舍得戴。
他点点头,眼神有些闪躲:“在……在首饰盒里吧。”
我没再问下去。其实我想问的是,你还记得你送我耳环时说的话吗?你说,等我们去了纳木错,就让我戴着它,看看是耳环的颜色更蓝,还是湖水的颜色更蓝。
可这些话,在那个闷热的雨夜,都失去了被说出口的意义。
他走的时候,我依然站在玄关,像一尊雕塑。他拖着行李箱,箱子的滚轮在木地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,每一声都像是在碾压我的神经。门“咔哒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屋外的雨声,也隔绝了我前半段的人生。
我缓缓地走到沙发边坐下,那个他刚刚坐过的位置,甚至还残留着一丝余温。我拿起那个塞满烟头的烟灰缸,想把它倒掉,可手抖得厉害,烟灰撒了一地,像一场小型的、无声的雪。
那一刻,我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我失恋了。
接下来的三个月,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处理着分手后的一地鸡毛。我冷静地联系中介,把我们共同租住的房子退掉。我麻木地打包衣物、书籍、生活用品,属于他的装进一个又一个纸箱,贴上封条,叫了搬家公司送到他公司的楼下,然后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我没有哭,一滴眼泪都没有。同事和朋友都小心翼翼地观察我,生怕我崩溃。可我表现得异常平静,甚至还能在她们说起周子昂的不是时,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,说:“没事,都过去了。”
可我知道,什么都没过去。
每个深夜,当我一个人躺在新租的、空荡荡的单身公寓里,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,漫上来,淹没我。我会不受控制地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那些甜蜜的,争吵的,温暖的,琐碎的,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上来回地割。
我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变成鱼肚白。我瘦得很快,以前穿着刚好的裤子,现在松得能塞进一个拳头。镜子里的那个人,面色蜡黄,眼神空洞,是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陈曦。
我意识到,我病了。不是身体的病,是心里的病。
辞职报告是我在一个失眠的凌晨写好的。交上去的时候,部门主管还劝我,说我工作能力强,再熬一熬就能升职了,现在走太可惜。
我只是摇了摇头。
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了。这里的每一条街道,每一家餐厅,甚至每一个地铁站,都刻着我和周子昂的回忆。我需要逃离,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一个没有任何他痕迹的地方。
那个被搁置了很久的念头,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——西藏。
他曾答应带我去的,最终却食言了的地方。
也好,我想,你不带我去了,那我就自己去。我要去看看那里的天到底有多蓝,那里的星星到底有多亮。我要一个人,完成我们曾经的约定。
这或许不是一种治愈,而是一种自虐式的告别。
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一切,在网上订了一张去拉萨的硬卧火车票。出发前一晚,我整理行李,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首饰盒。那对绿松石耳环静静地躺在丝绒垫子上,蓝得那么纯粹,那么刺眼。
我拿起它们,在手里攥了很久。最后,我只挑了其中一只,戴在了左耳上。
另一只,连同那个首饰盒,被我扔进了垃圾桶。
从今往后,我的人生,就像这只耳环一样,不再成双成对了。
第2章 高原的耳语
从北京到拉萨,T27次列车要开行四十多个小时。
车厢里混合着泡面、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复杂气味,过道上挤满了人,喧闹声、孩子的哭闹声、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,交织成一首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交响曲。我缩在狭窄的卧铺上,戴着耳机,假装自己与这片嘈杂隔绝。
窗外的景色,从华北平原的绿意盎然,到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,再到青海湖的惊鸿一瞥,最后,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和雪山。天色越来越蓝,云朵越来越低,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。
我的高原反应比想象中来得更猛烈一些。过了格尔木,太阳穴就开始一阵阵地抽痛,胸口发闷,像压了一块石头。我不敢多动,只能小口小口地喝着水,努力调整呼吸。
邻铺是一个要去拉萨朝圣的藏族阿妈,皮肤黝黑,脸颊上是两团典型的高原红,眼神却像孩童一样清澈。她看我脸色不好,便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,递给我,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:“姑娘,擦擦,会好受。”
是清凉油。我接过来,向她道谢,她只是咧开嘴,露出淳朴的笑。
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天。她告诉我,她叫卓嘎,家在日喀则附近,每年都要来拉萨朝圣一次。这是她的信仰,是她生命的一部分。
“不累吗?”我问她,“每年都这样来回跑。”
她摇摇头,转动着手里的念珠,目光望向窗外连绵的雪山,眼神虔诚而宁静。“不累。心不累,身上就不累。”
心不累,身上就不累。
我咀嚼着这句话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。我的心呢?我的心早就累得千疮百孔了。
火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拉萨站。走出车厢的那一刻,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。天空是那种纯粹得近乎不真实的湛蓝色,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。空气清冽,带着一丝凉意,吸进肺里,仿佛能洗涤掉所有的尘埃。
我拖着行李箱,在预订的青年旅社安顿下来。那是一家藏式风格的小院,院子里种满了格桑花,几个背包客正围坐在一起喝着甜茶,分享着彼此的旅行故事。
我没有加入他们。我只是找了个角落坐下,默默地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,看着满天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。
拉萨的星星,真的像周子昂说的那样,亮得能把人的心都照亮。它们密集、璀璨,像一把碎钻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,银河清晰可见,壮丽得让人失语。我仰着头,看了很久很久,直到脖子都酸了,眼眶也有些湿润。
周子昂,你看,我一个人来看星星了。它们很美,只是,我的心并没有被照亮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像一个幽魂,在拉萨的街头游荡。我去了布达拉宫,在导游的讲解声中穿过一级级台阶,看着那些繁复的壁画和灵塔,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震撼。我去了大昭寺,看着无数信徒在寺门前磕着长头,他们的额头、手掌和膝盖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,表情却无比的平静和满足。
我坐在八廓街的一家甜茶馆里,学着当地人的样子,花几块钱买一壶甜茶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茶馆里人声鼎沸,藏语、汉语、英语交织在一起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酥油和茶香。我看着窗外转经的,他们手持转经筒,口中念念有词,一圈又一圈,不知疲倦。
我像一个闯入者,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。我能看到他们眼中的虔诚,却无法理解这份虔诚从何而来。他们信仰的神,真的能听到他们的祈祷,抚平他们的苦难吗?
我的痛苦,又有哪位神佛能够聆听和化解呢?
那天下午,我又一次坐在大昭寺广场的石阶上,看着那些磕长头的信徒。阳光很烈,晒得人皮肤发烫。有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女孩,大概只有十几岁,跟着她的母亲,一板一眼地做着五体投地的动作。她的动作还不太标准,额头磕在青石板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她抬起头时,我看到她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灰尘,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我不知道她是在为谁祈福,也不知道她小小的年纪,心中能有什么样的愿望。但我突然被她那种纯粹的专注打动了。
那一刻,一个疯狂的念头,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。
我也想试试。
我想知道,当身体的痛苦达到极致时,是不是就能暂时忘记心里的痛苦?我想知道,当我把自己的身体和尊严都抛在地上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时,是不是也能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平静?
这或许是一场荒唐的自我感动,一场毫无意义的模仿。
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,这像是一根救命稻草。我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,任何事情都好,只要能让我从无休止的内耗和回忆中挣脱出来。
我听说,在拉萨附近,有一座很灵验的神山,很多藏民会去那里转山,其中最虔诚的方式,就是磕长头转完整座山。
我打开手机地图,查到了那座山的名字。
冈底斯山脉的一条余脉,在当地藏民心中,地位神圣。
我决定,明天就去。
我不知道这一趟转山,会给我带来什么。我甚至不知道,以我这副被高反和失眠折磨得虚弱不堪的身体,能不能坚持下来。
但那一刻,我心里 strangely 有了一种久违的笃定。
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,终于看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,不管那块木板能不能承载住自己的重量,都会拼尽全力地游过去。
第3章 尘埃里的匍匐
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亮,我就搭上了一辆前往山脚的便车。
车里挤满了去转山的藏民,他们大多是举家出动,带着简单的行囊和干粮。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藏香混合的味道,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藏语低声交谈着,脸上带着一种要去赴一场盛会般的庄重和喜悦。
我缩在角落里,像一个误入的异类。我穿着冲锋衣和登山鞋,背着专业的登山包,里面装着水、巧克力、氧气瓶和急救包。而他们,大多穿着厚重的藏袍,手里拿着念珠,行囊简单得只有一个布袋。
我们之间的区别,一目了然。他们是回家,而我,是过客。
到了山脚下,天色才刚刚泛起鱼肚白。清晨的空气冷冽刺骨,远处的雪山在晨曦中呈现出一种冷峻的青灰色。转山的起点处,已经聚集了不少人。他们点燃桑枝,青烟袅袅升起,将祈祷和祝愿送往天空。
我学着他们的样子,深吸一口气,从起点开始,迈出了转山的第一步。
我并没有一开始就磕头。我打算先跟着走一段,适应一下海拔和路况。山路崎岖,碎石遍布,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不少力气。缺氧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,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
没走多远,我就看到前面有一家三口,正在进行磕长头的朝圣。丈夫走在最前面,每走三步,便双手合十,举过头顶,再依次移至额前、唇前、胸前,然后双膝跪地,全身匍匐,伸直双臂,用额头触碰地面。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跟在后面,重复着同样的动作。
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坚定,不疾不徐,仿佛与这片土地的呼吸融为一体。每一次匍匐,都像是在丈量着信仰的长度。
我停下脚步,看了很久。
终于,我下定了决心。
我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,脱下手上为了保暖而戴的抓绒手套,换上了一双事先准备好的厚帆布手套。我看着身边走过的一个个朝圣者,模仿着他们的动作,笨拙地将双手合十,举过头顶。
冰冷的空气让我的指尖有些僵硬。
然后,我跪了下去。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,传来一阵钻心的疼。接着,我俯下身,将整个身体贴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路上,伸直双臂,用额头,轻轻地触碰了这片冰冷而坚实的大地。
“咚。”
那一声轻响,仿佛不是额头与地面的碰撞,而是我的心,与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的第一次接触。
尘土的味道,混杂着青草和融雪的气息,涌入鼻腔。
我撑起身体,站起来,向前走了三步,在刚才手指触及的最远端,重复了刚才的动作。
跪下,匍匐,起身,前行。
一开始,我心里充满了杂念。我在想,这样做真的有用吗?周子昂如果看到我这个样子,会是什么表情?是会觉得我可笑,还是会有一丝心疼?路过的游客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?
我的动作僵硬而笨拙,每一次起身都耗费巨大的力气。膝盖很快就磨破了皮,隔着冲锋裤都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。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,帆布手套也挡不住那份磨砺感。
时间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,变得模糊起来。太阳升起来了,阳光照在身上,驱散了清晨的寒意,却也带来了新的考验。汗水浸湿了我的内衣,嘴唇干裂,呼吸越来越困难。
我看到身边有藏民,他们的护具更为专业,是厚厚的皮垫和木板,但更多的人,就像我一样,甚至连手套都没有,就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一次次地触摸着大地。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午后,我的体力开始严重透支。每一次起身,都感觉眼前发黑,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膝盖的疼痛已经麻木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的钝痛。我开始怀疑自己,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。
我停下来,靠在一块玛尼堆旁,大口地喘着气。我从包里拿出水壶,狠狠地灌了几口。一个路过的藏族大叔停在我身边,从他的布袋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糌粑团,递给我,用生硬的汉语说:“吃点,有劲。”
我看着他黝黑的脸,和那双饱经风霜却无比真诚的眼睛,突然有些想哭。我摇摇头,说:“谢谢您,我……我吃不下。”
他没有勉强,只是冲我笑了笑,便又继续他的朝圣之路。
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我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我这点失恋的痛苦,在他们那种宏大而纯粹的信仰面前,显得多么的渺小和矫情。
我咬了咬牙,重新站起来,继续我的匍匐。
奇怪的是,当身体的痛苦超越了某个临界点之后,我的大脑反而变得一片空白。我不再去想周子昂,不再去纠结那些过去的是非对错。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三件事:跪下,匍匐,起身。
我的呼吸,与这单调的动作,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。
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绝不会注意的细节。路边一朵紫色的小花,在石缝中顽强地盛开;一只土拨鼠从洞里探出头,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奇怪的人类;远处的雪山上,一片云飘过,投下巨大的阴影,缓慢地移动。
世界变得简单而纯粹。
就在那时,周子昂的脸,毫无预兆地,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不是分手时那张冷漠决绝的脸,也不是热恋时那张意气风发的脸。而是我们刚在一起不久,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,载着我穿过大学校园里的林荫道。夏天的风吹起我的长发,他回头对我笑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脸上跳跃。
他说:“陈曦,坐稳了!”
那一刻,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和悲伤,像决堤的洪水一样,瞬间冲垮了我用冷静和麻木筑起的堤坝。
眼泪,毫无征兆地,汹涌而出。
我匍匐在地上,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。我把脸深深地埋进尘土里,任由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,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我哭得像个孩子,把所有的痛苦和思念,都哭进了这片广袤的天地里。
我不知道哭了多久,直到眼泪流干,嗓子沙哑。身边的朝圣者们,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,他们只是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,仿佛我的崩溃,是这趟旅程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。
哭过之后,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,但心里,却前所未有地轻松。
我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,最后看了一眼远方巍峨的雪山,然后,再一次,俯下了身。
这一次,我心里无比平静。
我知道,我磕下的这一个头,不是为了神佛,也不是为了周子昂。
是为了那个曾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笑得一脸灿烂的女孩。
是为了和那个被抛弃、被否定、蜷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的自己,做一个正式的告别。
第4章 山巅的风,心中的光
当太阳开始西斜,给整个山谷都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时,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,走了多远的路。
我的身体早已达到了极限。每一次匍匐,每一次起身,都像是一场与地心引力的殊死搏斗。膝盖、手肘、额头,每一个与地面接触的部位,都传来持续的、火烧火燎的疼痛。帆布手套的掌心部分已经磨破了,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皮肤。
但我没有停下来。
一种奇怪的惯性,或者说是一种执念,在支撑着我。仿佛只要我还在重复这个动作,我就还“活着”,还在与我的痛苦抗争,而不是被它吞噬。
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恍惚,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,模糊而不真切。周围朝圣者的诵经声,风声,都变得遥远起来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。
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,粗重得像一台破旧的风箱。
“呼……吸……”
“呼……吸……”
每一次吸气,都带着高原稀薄空气的冰冷;每一次呼气,都带走一丝身体里残存的力气。
就在我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,一个身影在我旁边停了下来。是之前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位藏族阿妈,卓嘎。
她也在这里转山,只是她的步伐比我稳健得多。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,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。她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质嘎乌盒,打开,从里面捻出一小撮青稞粉,轻轻地抹在我的额头上。
然后,她又递给我半块风干的牦牛肉干,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:“吃。不吃,就走不到头了。”
我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
我接过那块硬邦邦的肉干,费力地塞进嘴里,慢慢地咀嚼着。那股浓郁的、带着咸味的肉香,在口腔里弥散开来,仿佛一股暖流,顺着食道,注入我几近枯竭的身体。
一股力量,从胃里,慢慢地升腾起来。
卓嘎阿妈没有催我,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,转动着手里的念珠。阳光照在她古铜色的脸上,那些深刻的皱纹里,仿佛都盛满了岁月的慈悲。
“姑娘,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心里有事?”
我点点头,眼眶又是一热。
她叹了口气,目光望向远处夕阳下的雪山之巅。那山峰被染成了辉煌的金色,壮丽而神圣,仿佛不属于人间。
“你看那山,”她说,“风吹它,雪盖它,太阳晒它,它就在那里,几千年,几万年,动也不动。我们人心里的那点事,跟这山比,算得了什么呢?风吹吹,就散了。”
风吹吹,就散了。
多么朴素,却又多么充满智慧的一句话。
我一直以为我的痛苦是天底下最重要、最沉重的事情,它压得我喘不过气,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。可是在这巍峨的雪山面前,在这亘古不变的天地之间,我的那点爱恨情仇,确实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。
我不是世界的中心,我的痛苦,也并不能让地球停止转动。
卓嘎阿妈见我没有说话,便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:“走吧,天快黑了。走不动了,就歇歇。佛祖不会怪你的。”
说完,她便起身,继续她的朝圣之路。她的背影瘦小而佝偻,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。
我坐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。然后,我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。
我突然觉得,有些可笑。
我以为我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痛苦,来证明自己的坚强。可到头来,我不过是在跟自己较劲,在用一种自残的方式,来博取一场虚无缥缈的自我感动。
真正的强大,或许不是战胜痛苦,而是学会与痛苦共存。就像卓嘎阿妈说的,就像那座山一样,风来,我便让它吹过;雪来,我便让它覆盖。等风雪过去,我依然是我,依然站立在这里。
我没有再继续磕头。
我慢慢地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将那双已经破烂不堪的手套塞进口袋。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,开始用双脚,一步一步地,走完剩下的路。
我的身体依然疲惫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但我的心,却像是被洗涤过一样,变得清澈而宁静。
我不再去想周子昂,也不再去想那些伤心的过往。我只是走着,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,感受着拂过脸颊的冷风,感受着自己每一次心跳的律动。
我开始真正地“看”风景。
我看到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,是如何恋恋不舍地从雪山之巅滑落;我看到暮色四合,天空从金黄变成绯红,再变成深邃的靛蓝;我看到第一颗星星,是如何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,怯生生地亮起。
当我终于走完一圈,回到起点时,夜已经深了。
转山的已经散去,只剩下几个零星的身影。起点处的桑堆里,还有未燃尽的余烬,在夜风中闪着明明灭灭的红光。
我靠在一块大石头上,几乎虚脱。浑身上下,没有一处是不疼的。我甚至没有力气从包里拿出水来喝。
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没有悲伤,没有喜悦,也没有所谓的“顿悟”。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,和一种奇异的、如释重负的空旷感。
我好像把自己彻底掏空了。
就好像一个装满了垃圾的瓶子,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,把它里面的东西,一点一点,全部都倒了出来。现在,它空了。
虽然瓶身上还满是刮痕和污渍,但它毕竟是空的了。
可以重新,装一些新的东西了。
我在那块石头上靠了很久,直到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。我挣扎着站起来,准备找个地方,等待下山的车。
夜里的山路,寂静无声。只有我的脚步声,和偶尔被惊起的夜鸟的叫声。
就在我一瘸一拐地往下山的方向走时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。
“施主,请留步。”
我回过头,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小小的寺庙门口,站着一位身穿绛红色僧袍的老喇嘛。他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酥油灯,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,那双眼睛,在夜色中,显得格外明亮。
第55章 一碗酥油茶的温度
我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,不知道这位老喇嘛为什么会叫住我。
他提着灯,缓缓地向我走来。走近了,我才看清他的样子。他年纪很大了,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,眉毛和胡须都已花白,但精神矍铄,眼神里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与慈悲。
“天晚了,山路不好走。”他用一种带着浓重藏族口音,但吐字清晰的普通话说,“如果不嫌弃,进来喝杯热茶,暖暖身子再走吧。”
我犹豫了一下。我一个单身女子,深夜被一个陌生的喇嘛邀请进寺庙,这在任何一个旅游攻略里,都是需要警惕的信号。
但他浑浊而温和的目光里,没有任何杂质,只有纯粹的善意。那盏昏黄的酥油灯,在寒冷的夜风中,也显得格外温暖。
我实在是太累了,身体和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。一杯热茶的诱惑,足以让我放下所有的防备。
我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谢谢您,大师。”
他微微一笑,转身为我引路。
寺庙很小,只有一间主殿和几间僧舍。院子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屋檐下经幡的“哗啦”声。我们走进一间像是厨房又像是客厅的屋子,屋子中间生着一个炉子,炉火正旺,将整个房间烘得暖洋洋的。
他让我坐在一张铺着藏毯的矮凳上,自己则熟练地拿起一个铜壶,从旁边的大茶桶里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酥油茶,递到我面前。
“喝吧,驱寒。”
我双手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,碗壁温热,那股暖意顺着指尖,一直传到心里。我低头抿了一口,一股浓郁的、咸香的、带着奶味的液体滑入喉咙,瞬间驱散了身体里大部分的寒意和疲惫。
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喝过的,最好喝的一碗酥油茶。
“我看你在这里转了一整天。”老喇嘛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,手里拨动着一串深色的念珠,“从日出,到日落。”
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小声说:“嗯。”
“你磕了很多头。”他又说,“我看到你哭了。”
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就红了,感觉自己像个被大人看穿了心事的孩子,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我没想到,我那场狼狈的崩溃,竟然被他尽收眼底。
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,笑了笑,声音愈发温和:“别怕。在这座山上,哭的人,我见得多了。每个人心里,都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,要自己一步一步地翻过去。”
他的话,像一股暖流,瞬间抚平了我内心的不安。
我捧着茶碗,沉默了很久,才鼓起勇气,抬起头看他,问道:“大师,您……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?我不是信徒,我什么都不懂,只是……只是心里难受,想找个方式发泄一下。”
“为什么要觉得可笑呢?”他反问我,“你用你的身体,去感受这片土地;你用你的眼泪,去洗刷心里的尘埃。这本身,就是一种修行。与你信不信佛,没有关系。”
“修行?”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。我从没想过,我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,也能被称之为“修行”。
“是啊。”他点了点头,目光深邃,“世人以为,修行就是念经、拜佛、打坐。其实不然。认真地吃饭,是修行;专注地走路,是修行;真诚地哭,真诚地笑,也是修行。修行,修的不是神通,是人心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我,继续说道:“你今天磕下的每一个头,都不是为了感动山神,也不是为了感动佛菩萨。它们不会因为你磕了多少头,就给你什么额外的恩赐。”
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。
他接着说:“磕长头,是佛菩萨在教你一件事——如何与自己的心对话。每一次俯身,都是一次放下傲慢;每一次起身,都是一次获得新生。在这个过程里,你会听到你心底最真实的声音。”
与自己的心对话……
我回想起白天的情景。当我的身体达到极限,大脑一片空白时,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、最真实的情感,确实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。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,那个在分手雨夜里失声的我,那个强装坚强的我……一幕一幕,无比清晰。
我一直以为,我需要忘记,需要割舍。可直到今天,我才发现,我需要的,或许是正视,是接纳。
“孩子,”老喇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,“你心里,是不是装着一个已经离开的人?”
我再也忍不住,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,滴进滚烫的酥油茶里,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放不下,是因为不甘心。”他说,“不甘心付出的没有回报,不甘心曾经的美好变成泡影。可是,世间万物,缘起缘灭,皆是定数。就像这碗茶,热的时候好喝,冷了,味道就变了。你不能因为怀念它热时的味道,就强求它永远不要冷下来。”
“强求,是苦的根源。”
他的话,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钥匙,精准地插进了我心中那把生了锈的锁。
是啊,我一直活在不甘心里。我不甘心五年的感情,抵不过三个月的新鲜感;我不甘心他曾经许下的诺言,都成了空话;我不甘心自己变成了那个被剩下的人。
这份不甘,像一根毒刺,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,让夜不得安宁。
“那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我哽咽着问,像一个迷路的孩子,找到了可以求助的大人。
老喇嘛没有直接回答我。他站起身,走到门口,指着外面漆黑的夜空。
“你看那是什么?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夜空中,繁星点点,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。
“是星星。”我说。
“星星一直在那里,白天也一样。”他说,“只是因为太阳的光太亮了,所以我们看不见它们。只有当太阳落山,黑暗降临,它们的光芒,才能显现出来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目光温和而充满智慧。
“你心里的那个人,就像是天上的太阳。他在的时候,光芒万丈,你整个世界里,只有他。所以你看不到别的风景,也看不到你自己。”
“现在,你的太阳落山了。你的世界黑了下来,你会觉得冷,觉得害怕。但是,也正因为如此,你才有机会,看到满天的繁星。你会发现,原来你的世界里,不止有太阳,还有这么多闪亮的存在。甚至,你自己,也是一颗会发光的星星。”
我自己,也是一颗会发光的星星。
这句话,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,瞬间照亮了我心中最黑暗的角落。
我呆呆地看着他,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,和他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,一时间,竟说不出话来。
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回到炉火边,又给我添了一碗酥油茶。
“喝吧,喝完了,就下山去吧。”他说,“你的路,还很长。”
那一晚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山的。我的身体依然疲惫不堪,但我的心,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老喇嘛的话,像一颗种子,在我心里生了根。
我开始明白,周子昂的离开,或许不是一场惩罚,而是一份礼物。他带走了我的太阳,却还给了我一整片星空。
第6章 告别,与另一只耳环
在拉萨的最后两天,我没有再去任何景点。
我搬出了那家热闹的青年旅社,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,找了一家藏式家庭旅馆住了下来。旅馆的主人是一对和善的藏族夫妇,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,扎着很多细细的小辫子,看到我会害羞地笑。
我每天睡到自然醒,然后去院子里晒太阳。那场疯狂的转山,让我的身体付出了惨痛的代价。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口开始结痂,走路时依然隐隐作痛。浑身的肌肉酸痛,稍微一动就龇牙咧嘴。
但我很享受这种纯粹的、只属于身体的疼痛。因为它在时时刻刻提醒我,我还活着,并且,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深刻的洗礼。
我不再失眠了。每天晚上,头一沾枕头,就能沉沉地睡去,一夜无梦。我的胃口也好了起来,女主人做的藏面和酸奶,我能吃下满满一大碗。
我开始尝试着,去真正地感受这座城市。
我会在清晨,跟着转经的,顺时针走在八廓街上。我不再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,我会学着他们的样子,轻轻地拨动路边的转经筒,在心里,为我的家人,也为我自己,默默地祈福。
我会在午后,找一家临街的茶馆,点一壶甜茶,一本书,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下午。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,听着周围嘈杂的交谈声,心里却异常的平静。
有一天,我在一家小小的手工艺品店里,看到了一只绿松石耳环。它的颜色、形状,几乎和我剩下的那只一模一样。
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,把它买了下来。
回到旅馆,我把两只耳环并排放在手心。一只,是我戴了很久的,上面沾染着我的体温和回忆;另一只,是新的,还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冷。
它们看起来,是那么的相配。
我完全可以把它们凑成一对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假装我的人生,依然是完整无缺的。
可是,我犹豫了。
我想起了阿旺喇嘛的话。他说,我自己,也是一颗会发光的星星。
一颗星星,是不需要另一颗星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的。它的光芒,来自于它自身的燃烧。
我盯着那两只耳环,看了很久很久。
第二天,是我离开拉萨的日子。
我起了个大早,没有惊动任何人,背上我简单的行囊,最后一次,走上了八廓街。
晨光熹微,大昭寺的金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。桑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,虔诚的信徒已经开始了他们日复一日的朝拜。
我走到大昭寺门前,看着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身影,心中百感交集。
我从口袋里,掏出了那两只绿松石耳环。
我摘下左耳上一直戴着的那只,将它和那只新买的,一起,轻轻地放在了寺庙门口一个巨大的香炉脚下。那里,已经堆放着许多信徒留下的哈达、钱币和各种小小的信物。
我看着它们,在心里默默地说:
周子昂,再见了。
谢谢你,陪我走过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。也谢谢你,用离开的方式,教会我成长。我们曾经的约定,我一个人,完成了。从今往后,山高水长,愿你安好。也愿我,能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片星空。
说完这些,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,也随之放下了。
我没有回头,转身,汇入了转经的人潮。
这一次,我的脚步,无比的轻快。
第7章 回程的列车
回程的火车上,我没有再选择卧铺,而是买了一张靠窗的硬座票。
我想要清醒地,好好地,再看一眼这片土地。
火车缓缓驶出拉萨站,窗外的景色,像一幅流动的画卷,在我眼前徐徐展开。湛蓝的天空,洁白的云朵,连绵的雪山,广袤的草原,成群的牦牛和藏羚羊……
这一切,来的时候,我也曾看到。但那时的我,满心都是伤痛和迷茫,再美的风景,于我而言,都只是模糊的背景板。
而现在,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。
我发现,那天空的蓝,是有层次的,从天顶的深邃,到地平线的浅淡,过渡得那么自然;那云朵的白,是有形状的,有的像棉花糖,有的像奔马,千变万化;那雪山的轮廓,在阳光下,是那么的清晰而圣洁。
我开始能欣赏这些风景了。
我不再戴着耳机,而是打开窗户,让高原的风吹拂我的脸颊。风里,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,也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。但这风,却让我感觉无比的清醒和自由。
车厢里依然嘈杂,邻座的大叔在吃着泡面,过道里有孩子在追逐打闹,推着小车贩卖零食的乘务员在高声叫卖。
这一次,我没有觉得烦躁。我甚至觉得,这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嘈杂,是那么的亲切和可爱。
我从背包里,拿出我的日记本和笔。
在西藏的这些天,我没有写一个字。因为那时的我,心里太满了,也太乱了,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而现在,我想写点什么。
我翻开崭新的一页,在顶端写下:西藏,再见。
然后,我开始写。我写下分手的那个雨夜,我写下火车上的高反,我写下大昭寺门前的迷茫,我写下转山时的痛苦与崩溃,我写下阿旺喇嘛的那碗酥油茶和他充满智慧的话语,我写下我留下的那对耳环……
我写得很慢,很认真,仿佛要把这段旅程的每一个细节,都刻在纸上,也刻在心里。
写到最后,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:
“人们都说,去西藏,是为了寻找信仰,洗涤灵魂。可我来到这里,才发现,西藏给不了你任何你本身没有的东西。它不会凭空赐予你信仰,也不会神奇地洗掉你灵魂的污垢。
它能给你的,只是一面镜子。一面巨大、纯净、无边无际的镜子。
在这面镜子面前,你所有的伪装、脆弱、痛苦和执念,都无所遁形。它逼着你,去直面那个最真实的、最不堪的自己。
然后,它用它的广袤和永恒告诉你:你看,天地这么大,时间这么长,你那点事,真的,算不了什么。
真正的救赎,从来不在别处,只在你的心里。当你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,无论你身在何处,都能看到最美的风景。”
写完最后一个字,我合上日记本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火车驶过可可西里无人区,窗外,夕阳正缓缓落下。落日的余晖,将整个戈壁滩都染成了一片瑰丽的金色。
我看着那轮又大又圆的红日,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平线。
我的太阳,也曾这样落下。
但没关系。
因为我知道,天黑之后,会有满天繁星。
而且,明天,太阳还会照常升起。
第8章 新生的晨曦
回到北京,已经是半个月后。
当我拖着行李箱,走出北京西站,重新投入到那熟悉的人潮和车流中时,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空气中,不再有桑烟和酥油的味道,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尘土的气息。天空,是灰蒙蒙的,看不到拉萨那种纯粹的蓝。
一切,好像什么都没有变。
但又好像,什么都变了。
我没有立刻去找工作,而是给了自己一个月的缓冲期。我租了一个离公园很近的小房子,每天早上去公园跑步,回来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早餐。
我开始重新整理我的生活。我扔掉了许多旧物,也买了一些新的绿植。我开始学习烹饪,尝试着做一些以前从未做过的菜。我报了一个瑜伽班,在舒缓的音乐中,学习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对话。
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那些与周子昂有关的回忆。有时候,走到一个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餐厅,或者听到一首我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歌,我的心,还是会轻轻地刺痛一下。
但我不会再沉溺于其中了。
我会对自己说:哦,我记起来了,我们曾经在这里吃过饭,那天的鱼香肉丝很好吃。然后,就走过去。
回忆,不再是捆绑我的枷锁,而变成了我生命中,一段真实存在过的风景。它就在那里,不悲不喜。
一个月后,我开始投简历,找工作。
面试的时候,HR看到我简历上有近两个月的空窗期,好奇地问我:“这段时间,你去做什么了?”
我坦然地笑了笑,说:“我去了一趟西藏。”
“哦?去旅行吗?”
“嗯,”我点了点头,“算是吧。去见了一下天地,见了一下众生,最后,见了一下自己。”
HR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了赞许的笑容。
我最终拿到了一家我心仪已久的公司offer。工作很忙,很有挑战性,但我乐在其中。我有了新的同事,新的朋友,我的生活,被新的内容,一点一点地填满。
偶尔,我还是会想起阿旺喇嘛。我想象着他依然在那座小小的寺庙里,每天点燃酥油灯,拨动念珠,为来来往往的朝圣者,提供一碗热茶的温暖。
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,我甚至连他完整的名字都不知道。但他的话,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,成为我人生路上一盏长明的灯。
半年后的一个周末,我约了朋友去逛街。在一家咖啡馆里,我竟然,遇到了周子昂。
他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,那个女孩,应该就是他口中那个“活泼爱笑”的实习生。他们看起来,很甜蜜。
他看到我的时候,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和尴尬。那个女孩,则好奇地打量着我。
我以为我的心会像以前一样,痛得无法呼吸。
但奇怪的是,没有。
我的心,异常的平静,就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湖水。
我冲他,微微地笑了一下,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然后,我转过身,和我的朋友,走出了那家咖啡馆。
朋友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我摇了摇头,迎着午后的阳光,笑得无比灿烂。
“我能有什么事?”我说,“你看,今天天气多好。”
阳光下,我左边的耳垂,空空如也。
但我觉得,这样,就很好。
因为,我不再需要任何东西,来证明我的完整。
我自己,就是完整的。
我自己,就是那颗会发光的,独一无二的星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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