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的冬天,雪下得特别大,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埋起来。
隔壁王屠户家要杀年猪了,那猪的惨叫声,隔着厚厚的土墙,都能刺进我耳朵里。
我叫陈念,那年八岁。我还有一个弟弟,陈冬,六岁。
娘的脸比外面的雪还要白,她死死地盯着窗外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不能看,不能听,会招来祸事的……”
她找出家里最粗的那根门闩,把我们那扇破木门从里面顶上,还不放心,又搬了条凳子死死抵住。
“念儿,冬儿,今天谁也不许出门,听见没有?”她的声音发着抖,像是筛糠。
弟弟冬儿不懂事,扒着门缝,奶声奶气地问:“娘,王伯伯家杀猪,有肉肉吃了,为啥不让出去看?”
娘一把将他拽回来,力气大得吓人,冬儿“哇”地一声就哭了。
“不许哭!”娘低吼着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“再哭,就把你扔出去喂狼!”
我抱着吓傻的弟弟,心里也怕得不行。
娘不是这样的。平日里,她虽然沉默寡言,但对我和弟弟很温柔。可每到王屠户家杀年猪的这一天,她就像变了个人。
猪的嚎叫声越来越凄厉,最后变成一声长长的悲鸣,然后戛然而止。
我知道,猪死了。
村子里很快就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,混杂着滚水烫猪毛的骚臭气。
这是乡下过年最热闹、最让人期待的味道,可在我家,却像是催命的符咒。
娘瘫坐在灶台边的草堆上,浑身都在发抖,她抱着膝盖,把头埋得很深很深,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。
我不敢说话,只能紧紧搂着弟弟,用手捂住他的耳朵。
可那股味道,是捂不住的。它顺着门缝、窗户缝,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。
娘猛地抬起头,眼神惊恐地在屋里扫视,好像那味道是什么吃人的妖怪。
“念儿,去,把所有缝都堵上!”
我赶紧找来破布条,学着娘的样子,把门窗的缝隙塞得严严实实。
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,只剩下灶膛里一点微弱的火光,映着我们三个人惨白的脸。
时间过得特别慢,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。
中午,娘给我们煮了糊糊,稀得能照出人影。
冬儿小声说:“娘,我想吃肉。”
娘的身体猛地一僵,手里的碗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“不许说那个字!”她尖叫起来,声音刺耳又陌生。
我吓得赶紧捂住弟弟的嘴。
(娘到底在怕什么?杀猪而已,村里家家户户都这样。为什么只有我们家,像是要躲一场天大的灾难?)
我心里充满了疑问,但我不敢问。我能感觉到,娘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,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让她崩溃。
屋外,王屠户家的热闹声一阵阵传来。男人的划拳声,女人的笑骂声,孩子的追逐打闹声……
那些声音,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,和我们这个黑暗、冰冷的小屋子没有半点关系。
我透过布条的缝隙,偷偷往外看。
王屠户家院子里,雪地上红了一大片,像是泼了半桶红漆。
王屠户,王满仓,他正光着膀子,腰间围着一块油腻腻的皮围裙,手里那把杀猪刀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瘆人的白光。
他一边剔骨,一边和周围的人说着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。
他长得很高大,满脸横肉,笑起来的时候,脸上的肉会挤成一堆,看着有几分凶相。
我每次见到他,心里都会莫名地发怵。
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视线,突然抬起头,朝我们家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我吓得猛地缩回头,心脏“怦怦”狂跳。
(他发现我了?他会不会过来?)
我不敢再看,只能抱着弟弟,听着娘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村子里的热闹也慢慢散了。
娘终于松了口气,身体不再绷得那么紧。
她点了煤油灯,昏黄的灯光下,她的脸色依然很难看。
“娘,可以开门了吗?”我小声问。
“不行。”她斩钉截铁地说,“今天晚上,谁来敲门都不能开,听见没有?就说我们睡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,心里却更加不安。
夜深了,我和弟弟早就躺在了冰冷的土炕上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娘就坐在炕边,手里拿着一件不知道缝了多少年的旧衣服,一针一线地缝着,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。
那样子,像一个守着城门的士兵。
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,一阵“咚、咚、咚”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。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。
娘的身体瞬间又绷直了,手里的针“噗”地一声扎进了指头里,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。
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,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。
“谁啊?”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。
门外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:“是我,王满仓。开门,给你们送点肉来。”
是王屠户!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娘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没有一丝血色。她冲我疯狂地摇头,用口型对我说:“别出声!”
然后,她自己屏住了呼吸,整个屋子死一般地寂静。
“陈家嫂子?在家吗?”王满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带着一丝不耐烦,“我知道你在家,我看见你家灯亮着呢。”
“开门啊,刚杀的猪,给孩子们尝尝鲜。别不识好歹。”
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,穿透了门板,钻进我的骨头缝里,让我浑身发冷。
娘捂着嘴,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。
“不开是吧?”王满仓在外面冷笑了一声,“行,有你的。”
接着,是重重的脚步声,渐渐远去了。
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,娘才像虚脱了一样,瘫软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头发,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,狼狈不堪。
“娘,你咋了?王伯伯不是坏人啊,他给我们送肉……”
“闭嘴!”娘厉声打断我,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,“他不是好人!他是魔鬼!你们记住,以后离他远点,永远不要吃他家的东西,听见没有!”
我被她吓得不敢再说话,只能把头埋进被子里。
那一夜,我做了一个噩梦。
我梦见王满舍手里提着那把泛着白光的杀猪刀,一脚踹开了我家的门。
他狞笑着朝我们走来,娘挡在我们身前,被他一刀……
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,浑身都是冷汗。
娘还坐在炕边,一夜没睡,眼睛熬得通红。
从那天起,我们家的气氛就变得更加压抑了。
娘的话更少了,脸上几乎没有了笑容。
她每天都像防贼一样防着王满仓。只要王满仓从我们家门口经过,她就会立刻把我们拉进屋里,关上门。
村里人见了,都说我娘脑子有问题,是个疯婆子。
说她放着好好的肉都不要,不知好歹。
我听了心里难受,想替娘辩解,可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。
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这么怕王满仓。
我只记得,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爹还在。
那时候,我们家虽然穷,但每天都充满了笑声。
爹是个木匠,手很巧,会给我和弟弟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。
我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木头小鸟哨子,就是爹给我做的。
那是我最宝贵的玩具。
可是,三年前,爹走了。
娘说,爹去外面打工挣大钱了,等挣够了钱就回来给我们盖大房子。
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。连一封信都没有。
村里人都说,我爹是嫌我们家穷,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,不要我们了。
每次听到这些话,娘都会发疯一样地跟人吵架,然后回家抱着我们哭。
我总觉得,爹的离开,和我娘对王满仓的恐惧,这两件事之间,一定有什么联系。
可我不敢问。
我怕看到娘那双绝望又惊恐的眼睛。
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恐惧中一天天过去。
转眼,又是一年冬天。
王屠户家那头养了一年的大肥猪,又开始在圈里哼哼唧唧了。
我知道,那一天又要来了。
果然,在腊月二十三,小年的那天,隔壁又传来了猪的惨叫声。
一切都和去年一样。
娘再次把我们锁在屋里,用布条塞住门窗缝隙,不许我们出去,不许我们出声。
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和骚臭味再次弥漫开来。
娘也再次陷入了那种歇斯底里的恐惧之中。
我静静地看着她,心里除了害怕,还多了一丝麻木和悲哀。
(这样的日子,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?)
晚上,王满仓又来了。
还是和去年一样,提着一块血淋淋的猪肉,说是送给我们尝鲜。
娘依旧死死地抵着门,任凭他在外面怎么说,就是不开。
“陈家嫂子,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!”王满仓的声音阴沉了下来,“你别忘了,你家那口子是怎么没的!你要是再这么不识抬举,小心你那两个娃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但那威胁的意味,像一把冰刀子,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。
我爹……我爹的死,跟他有关系!
这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。
我猛地抬头看向我娘。
只见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,双手死死地捂着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,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。
那一刻,我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王满仓在外面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娘靠在门上,缓缓地滑坐到地上,压抑了很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,像一头受伤的母兽,绝望而凄厉。
我走过去,从背后抱住她。
“娘,我爹……是不是他害死的?”我颤抖着问。
娘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猛地转过身,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混杂着恐惧、仇恨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。
“不许胡说!”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,“你爹是出去打工了!他会回来的!”
她像是在说给我听,又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。
可我知道,她在撒谎。
从那天起,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扎了根。
我要弄清楚,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。
我要为我爹报仇。
这个念头,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,太过沉重和危险。
但我别无选择。
我开始偷偷地观察王满仓。
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一道土墙,墙上有一个狗洞。
我经常趁娘不注意,趴在狗洞那里,偷看他家院子里的动静。
王满仓和他老婆感情不好,经常打架。
他老婆叫刘翠花,是个嘴碎的女人,嗓门特别大。
有一次,他们又吵了起来。
“王满仓,你个挨千刀的!你把家里的钱都拿去哪了?是不是又拿去赌了?”
“老子的钱,想怎么花就怎么花,你管得着吗?”
“我管不着?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撑起来的!你呢?除了杀猪就是喝酒赌钱!你对得起我吗?”
“闭嘴!再嚷嚷老子撕了你的嘴!”王满仓吼道,“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嫁给我的!要不是我,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!”
“你……”刘翠花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,带着哭腔,“王满仓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!三年前陈木匠的事,你真以为能瞒一辈子吗?你就不怕他半夜来找你?”
“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!”王满仓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慌,接着就是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和刘翠花的尖叫声。
他打她了。
我捂着嘴,吓得大气都不敢出。
陈木匠……那不就是我爹吗?
我爹的死,果然和王满仓有关!刘翠花也知道!
我的心跳得飞快,既害怕又兴奋。
我找到了突破口。
我决定从刘翠花下手。
刘翠花虽然泼辣,但心眼不坏。有时候在村里碰见我和弟弟,还会偷偷塞给我们一个红薯或者几个枣。
我知道,她可怜我们。
我等了一个机会。
那天,王满仓又出去赌钱了,好几天没回家。
刘翠花一个人在家门口洗衣服,一边洗一边抹眼泪。
我揣着我那个宝贝的木头小鸟哨子,悄悄地走到她身边。
“刘婶。”我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。
她抬起头,看到是我,愣了一下,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是念儿啊,有事吗?”
我把哨子递到她面前:“刘婶,你看,这是我爹给我做的。”
哨子已经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,上面的小鸟刻得栩栩如生。
刘翠花看着那个哨子,眼神一下子就变了。
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小心翼翼地接过哨子,放在手心里看。
“你爹……他的手是真巧。”她喃喃地说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刘婶,我爹……他到底去哪了?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,“村里人都说他不要我们了,我不信。我娘说他去打工了,我也不信。”
“我只想知道真相。求求你,告诉我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。
刘翠花看着我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又不敢说。
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。
“婶,王伯伯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我继续追问,“我听见你们吵架了,你提到了我爹。”
刘翠花脸色大变,一把将哨子塞回我手里,惊慌地站起来:“你这孩子胡说什么!我什么都不知道!快回家去!别让你娘看见了!”
她把我往外推,像是见了鬼一样。
我知道,我猜对了。
她越是害怕,就越证明这里面有鬼。
我没有放弃。
从那以后,我一有机会就去找刘翠花。
我不问她我爹的事,我只是帮她扫扫地,或者在她哭的时候,默默地递上一块手帕。
有时候,我会拿出我的小鸟哨子,吹给她听。
那哨声清脆,在寂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。
我知道,每一次哨声,都在敲打着她的心。
终于,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,王满仓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,把刘翠花打了一顿。
我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,心都揪紧了。
等王满仓睡死过去,我冒着大雨,跑到了她家。
她鼻青脸肿地坐在门槛上,眼神空洞,任凭雨水打在身上。
我走过去,把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撑在她头顶。
她缓缓地抬起头,看到是我,眼泪“唰”地一下又流了出来。
她一把抱住我,放声大哭。
“念儿啊……婶对不起你们啊……”
那天下午,在哗哗的雨声中,刘翠花断断续续地,对我讲出了那个埋藏了三年的秘密。
三年前,也是一个冬天,也是王满仓家杀年猪。
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在他家帮忙、吃肉、喝酒。
我爹也被叫去了。
我爹不爱喝酒,但王满仓非要灌他。
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吵了起来。
王满仓喝多了,借着酒劲,说我爹的手艺是偷学他的。
我爹气不过,就跟他争辩了几句。
结果,王满仓抄起那把刚杀完猪、还滴着血的杀猪刀,就朝我爹捅了过去。
所有人都吓傻了。
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爹已经倒在了血泊里,没气了。
出了人命,所有人都慌了。
王满仓也吓醒了酒。
他跪在地上求大家,说他不是故意的,求大家帮他瞒下来。
他说他要是被抓去枪毙了,他老婆孩子怎么办。
当时在场的人,都是一个村的,沾亲带故。
而且,他们也怕惹上事。
于是,在王满仓的威逼利诱下,他们做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。
他们趁着夜色,把我爹的尸体,和我家那头还没来得及杀的年猪,一起……一起给处理了。
他们把猪开膛破肚,把我爹……塞了进去。
然后,连夜拉到后山,埋了。
对外,他们就统一口径,说我爹是喝多了,自己摔下山崖死的。
可我娘不信。
她疯了一样地去找,去找我爹。
后来,不知道是谁,偷偷告诉了她真相。
但那个人警告她,如果敢说出去,我们一家三口都活不成。
王满仓也来威胁过她,说他能杀一个,就能杀三个。
为了我和弟弟,我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。
她只能编造一个我爹出去打工的谎言,骗我们,也骗她自己。
她从此就活在了恐惧和仇恨里。
每一年王满仓家杀猪,对她来说,都是一场酷刑。
那猪的惨叫,那浓重的血腥味,都会让她想起我爹惨死的那个晚上。
她怕王满仓会像杀我爹一样,再来杀我们。
所以她要把我们锁起来,不让我们看见,不让我们听见,不让我们和王满仓有任何接触。
听完刘翠花的话,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我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,也听不到雷声的轰鸣。
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王满仓,我要你血债血偿!
我没有哭。
从那天起,我心里的那个小女孩,就已经死了。
活下来的,是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陈念。
我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埋在心里,连我娘都没有告诉。
我知道,她已经承受得够多了。剩下的事,我来做。
我开始计划。
我知道,我一个孩子,根本斗不过王满仓那样的壮汉。
我不能硬碰硬。
我需要证据,需要一个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。
刘翠花告诉我,当年那把杀我爹的刀,被王满仓藏起来了。
他说那刀上有我爹的血,也有他的煞气,能镇住我爹的魂。
他把刀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,连刘翠花都不知道。
我必须找到那把刀。
我利用狗洞,更加频繁地观察王满仓家的一举一动。
我发现,王满仓有一个习惯。
每到我爹的忌日和每年杀完年猪的晚上,他都会一个人,偷偷摸摸地去后院的猪圈。
他在猪圈里待的时间不长,出来的时候,总是神色慌张,还不停地喝酒。
我猜,那把刀,就藏在猪圈里。
猪圈又脏又臭,一般人根本不会去翻。
确实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。
我开始等待时机。
这一等,就是两年。
这两年里,我长高了,也变得更加沉默。
村里人都说,陈家的丫头,越来越像她那个疯娘了,眼神冷冰冰的,看人像看死人。
我不在乎。
我所有的心思,都在那把刀上。
终于,在我十一岁那年,机会来了。
那年夏天,村里发大水,很多房子都被淹了。
王满仓家的猪圈也塌了半边。
他不得不把猪圈拆了重建。
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那天,村里大部分人都去河堤上抗洪了,王满仓也在。
我跟我娘说,我去同学家做作业,然后就偷偷溜到了王满仓家后院。
猪圈里一片狼藉,砖头、烂木头、混着猪粪的烂泥,堆得到处都是。
气味熏得人想吐。
我顾不上这些,用一根木棍,在废墟里疯狂地翻找。
我知道,我的时间不多。
我必须在王满仓回来之前找到那把刀。
我的手被木刺和碎瓦片划破了,鲜血直流,可我感觉不到疼。
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:找到它!
终于,在一块烂掉的石板下面,我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。
我扒开烂泥,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体露了出来。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我颤抖着手,解开油布。
里面,是一把杀猪刀。
刀身已经锈迹斑斑,但那熟悉的形状,那瘆人的寒光,和我记忆中,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把刀,一模一样。
刀柄上,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痕迹。
那是我爹的血。
我紧紧地握着那把刀,指甲都掐进了肉里。
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刀身传遍我的全身。
我仿佛听到了我爹临死前的惨叫,看到了他绝望的眼神。
眼泪,终于忍不住,掉了下来。
爹,我找到证据了。
我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。
我把刀重新用油布包好,藏在怀里,然后悄悄地离开了。
我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去了镇上的派出所。
那时候的派出所,只有一个老警察,姓李,大家都叫他李公安。
李公安是个好人,以前我爹在的时候,还来我们家喝过酒。
我走进派出所的时候,浑身都是泥,狼狈不堪。
李公安正在看报纸,看到我,愣了一下。
“这不是陈木匠家的丫头吗?怎么弄成这样?出什么事了?”
我从怀里掏出那把刀,放在他的桌子上。
“李伯伯,我要报案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平静。
李公安看着那把刀,又看看我,皱起了眉头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杀人凶器。”
然后,我把我从刘翠花那里听来的,以及我自己找到刀的经过,一五一十地,全部告诉了他。
我讲得很冷静,没有哭,也没有添油加醋。
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。
李公安越听,脸色越凝重。
等我讲完,他沉默了很久,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孩子,你说的这些……都是真的?”
“是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“刀在这里,人证是刘翠...刘婶,物证在后山。只要去挖,一定能找到我爹的骸骨。”
李公安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有震惊,有同情,还有一丝敬佩。
他站起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好孩子,你受苦了。这件事,李伯伯一定给你做主。”
那天,李公安带着几个人,去了我们村。
他们先是控制了王满仓。
王满仓一开始还抵赖,说我一个小孩子胡说八道。
但当李公安拿出那把刀的时候,他的脸瞬间就白了。
接着,李公安又去找了刘翠花。
刘翠花一开始吓得不敢说,但在李公安的再三保证和我的注视下,她终于鼓起勇气,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。
最后,他们带着人,去了后山。
按照刘翠花指认的地方,他们挖了下去。
挖了大概两米深,一个不属于土地的、腐烂的东西露了出来。
是一张猪皮。
当那张猪皮被掀开的时候,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里面,是一具蜷缩着的、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骸。
尸骨的胸口处,有一个明显的窟窿。
我娘闻讯赶来,看到那具白骨,她只看了一眼,就认出了那是我爹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闹,只是静静地走过去,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骨头,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。
“当家的,我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她轻声说,然后两眼一翻,就晕了过去。
王满仓被带走了。
当年参与埋尸的几个村民,也都被带走了。
我们村,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。
案子很快就判了。
王满仓故意杀人,情节恶劣,被判了死刑。
那些帮他埋尸的村民,犯了包庇罪和侮辱尸体罪,也各自判了几年。
枪毙王满仓的那天,娘带着我和弟弟,去了。
我们没有走近,只是远远地看着。
一声枪响,那个折磨了我们家这么多年的噩梦,终于结束了。
回家的路上,娘一句话都没说。
到了家,她走进我爹的房间,把门关了起来。
一整天,都没有出来。
晚上,我推开门,看见她坐在床边,手里拿着我爹唯一留下的一张黑白照片,脸上挂着两行清泪。
但她的嘴角,却带着一丝微笑。
那是我爹走后,我第一次看见她笑。
“念儿,”她朝我招了招手,“过来。”
我走到她身边。
她拉着我的手,说: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“你爹……可以安息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们,也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“嗯。”
那天晚上,娘给我和弟弟讲了很多我爹以前的故事。
讲他怎么追的她,讲他怎么给我们做玩具,讲他总是说,要努力挣钱,让我们过上好日子。
我们三个人,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,一边说,一边笑,一边流泪。
我感觉,那个温暖的家,好像又回来了。
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。
王满仓死了,刘翠花成了村里人唾弃的对象。
他们骂她是害人精,是扫把星,克死了自己的男人。
她家的门窗,被人砸了。
她走在路上,会有人朝她吐口水。
她带着两个孩子,日子过得异常艰难。
有一天,她找到了我们家。
她“扑通”一声,跪在了我娘面前。
“嫂子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陈大哥。你打我吧,骂我吧。”
娘把她扶了起来。
“不怪你。”娘说,“你也是个苦命人。”
从那以后,娘就经常让我给刘翠花家送点东西去。
一把青菜,几个鸡蛋。
虽然不多,但那是我们家仅有的了。
村里人见了,都说我娘傻。
说我们家被王满仓害得那么惨,还去帮他老婆。
娘从不解释。
她说:“大人犯的错,不该让孩子来承担。”
我懂娘的意思。
仇恨,不能延续下去。
生活,还要继续。
在李公安和政府的帮助下,我爹的案子得到了平反,我们家拿到了一笔抚恤金。
娘用那笔钱,把我们家的破房子修了修。
我和弟弟,也继续上学。
我读书特别用功,因为我知道,只有读书,才能走出这个村子,才能有更好的未来。
我不想再过那种充满恐惧和压抑的日子。
几年后,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。
走的那天,娘和弟弟送我到村口。
娘的头发已经有了白丝,眼角的皱纹也深了。
她拉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嘱咐我:“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,别省钱,好好学习。”
我看着她,点了点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知道,我能有今天,都是她用半生的血泪换来的。
上了高中,我更加努力。
三年后,我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,学的是法律。
我选择这个专业,只有一个原因。
我希望,这个世界上,能少一些像我们家这样的悲剧。
我希望,所有的罪恶,都能被绳之以法。
我希望,所有的正义,都不会迟到。
大学毕业后,我成了一名律师。
我接的第一个案子,就是一个和我们家很像的案子。
一个被家暴多年的女人,失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。
我为她辩护,最后,法院判了她防卫过当,只判了三年。
走出法院的时候,那个女人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那一刻,我感觉到了自己这份工作的意义。
我用我的知识,保护了另一个像我娘一样的女人。
工作稳定后,我把娘和弟弟都接到了城里。
弟弟也很争气,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医生。
我们买了一套大房子,娘终于不用再住那个会漏雨的土坯房了。
她脸上的笑容,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她开始学着跳广场舞,交了很多新朋友。
有时候,她会看着我和弟弟,笑着笑着,就流下了眼泪。
她说:“看到你们现在这么好,你爹在天上,也能安心了。”
有一年过年,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。
电视里放着春晚,热热闹闹的。
我看着窗外璀生的烟火,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,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天。
想起了那声凄厉的猪叫。
想起了娘那张惨白的脸。
想起了王满仓那张狰狞的笑脸。
也想起了那把藏在猪圈里的,生了锈的杀猪刀。
那些记忆,像电影一样,在我脑海里一帧帧地闪过。
“姐,想什么呢?”弟弟用胳膊肘碰了碰我。
我回过神来,笑了笑:“没什么,想起小时候的事了。”
“小时候?”弟弟挠了挠头,“我怎么好多事都记不清了。”
“记不清了好。”我说,“忘了那些不好的,记住开心的就行了。”
是啊,忘了好。
那些伤痛,那些仇恨,就让它随着时间,一起埋葬吧。
我,陈念,用了半生的时间,去告慰一个亡魂,去抚平一道伤疤。
如今,我终于可以放下过去,拥抱未来了。
我拿起一个饺子,咬了一口,是白菜猪肉馅的。
很香。
我再也不怕猪肉了。
我知道,那个躲在黑暗小屋里,瑟瑟发抖的小女孩,已经走出来了。
她走进了阳光里。
后来,我回过一次村子。
村子变化很大,盖起了很多新楼房。
我们的老房子已经没人住了,院子里长满了荒草。
那道隔开我们和王满舍家的土墙,也已经塌了。
我走到王满仓家的旧址,那里已经盖起了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。
我问村里人,这是谁家。
他们说,是刘翠花家。
她的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,在外面挣了钱,回来给她盖了新房。
我听了,心里很感慨。
我在村里转了一圈,碰到了几个老人。
他们看到我,都很热情,拉着我问长问短。
他们说,念儿啊,你出息了,给你娘争光了。
他们再也不提我娘是“疯婆子”了。
人性,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。
我去了后山,在我爹的坟前,站了很久。
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。
我把我带来的花,放在了墓碑前。
“爹,我和娘,还有弟弟,都很好。你放心吧。”
一阵风吹过,山林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是在回应我。
我脖子上,还挂着那个木头小鸟哨子。
它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,但上面的小鸟,依旧栩栩如生。
我把它凑到嘴边,轻轻地吹了一下。
一声清脆的哨响,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。
仿佛穿越了时空,回到了那个我还有爹在的,温暖的午后。
我爹坐在院子里,阳光洒在他身上。
他一边刻着木头,一边对我说:“念儿,爹给你做个哨子,以后想爹了,就吹一吹,爹就能听到了。”
那时候的我,笑得像花儿一样。
我以为,那样的日子,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可惜,没有。
离开村子的时候,我又看了一眼那栋老房子。
它静静地立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的老人,见证了我们家所有的苦难和挣扎。
也见证了,一个女孩的成长。
再见了,我的故乡。
再见了,我的童年。
车子缓缓开动,我摇下车窗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。
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我知道,我的人生,才刚刚开始。
未来的路,我会带着我爹的期望,我娘的爱,好好地走下去。
我会成为一个正直、善良、勇敢的人。
就像我爹希望的那样。
就像我娘教我的那样。
我叫陈念。
念念不忘的念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岁月,它是我生命的底色,是我骨子里的烙印。
它教会了我什么是恨,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。
它让我明白,即使身处最深的黑暗,也不能放弃对光明的渴望。
因为,只要你坚持下去,总有一天,阳光会穿透乌云,照亮你前行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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