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叔的麻将馆,就窝在老城区那条叫“鱼骨巷”的巷子深处。
门脸不大,一块褪了色的木头招牌,被几十年的油烟熏得黑中透红,上面“常乐”两个字,是全叔自己拿毛笔写的,谈不上风骨,但透着一股子随遇而安的劲儿。
我叫陈阳,是这里的常客。
不对,说常客是抬举我了,我顶多算是个输红了眼的赌徒。
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,一股混杂着劣质香烟、浓茶和人身上汗气的暖风就扑面而来。
“哗啦啦——”
麻将牌被推倒、洗混的声音,像永不退潮的海浪,是这间屋子唯一的主旋律。
“阳子,来了?”
柜台后面,全叔抬了抬老花镜,眼皮都没全掀开,手里慢悠悠地擦着一个紫砂壶。
他总是在擦那个壶,仿佛那是他老婆,一天不摸就浑身难受。
我“嗯”了一声,眼睛已经开始在场子里扫描。
一共六张桌子,五张都满了。
东边靠窗那桌,最扎眼。
一个光头,脖子上挂着条能拴狗的金链子,正把一张“红中”狠狠地拍在桌上,声如炸雷。
“杠!开花!哈哈哈,给钱给钱!”
他叫彪哥,这一片儿有名的“牌搭子”,手气旺得邪门。
我就是栽在他手里的。
上个礼拜,就这张桌子,我输了八千。
我一个月工资,也就一万出头。
这事儿要是让我女朋友小雅知道了,非得跟我拼命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,又紧又疼。
但我控制不住。
我总觉得,我能赢回来。
我的牌技不差,我大学时候在宿舍里,号称“雀圣”,靠打牌赢了一个学期的饭票。
我不信我干不过一个只会咋咋呼呼的社会人。
“全叔,给我泡杯茶。”
我把一百块钱拍在柜台上,像是给自己壮胆。
“龙井。”
全叔慢悠悠地抬眼皮瞅了我一眼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非要往开水里跳的青蛙。
“今天还玩?”
“不玩我来这儿干嘛?看戏啊?”我口气有点冲。
输钱的人,脾气都好不到哪儿去。
全叔没生气,抓了撮茶叶放进玻璃杯,开水冲下去,茶叶翻滚,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“那桌快了,你等会儿。”他指了指角落里最安静的一桌。
我端着茶杯走过去,找了个空椅子坐下,假装看他们打,其实余光一直瞟着彪哥那桌。
彪哥又胡了。
他对家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脸都白了,从兜里掏钱的手,哆哆嗦嗦的,像得了帕金森。
我心里一阵快意,又一阵后怕。
快的是,又有人跟我一样倒霉了。
怕的是,下一个哆嗦的,会不会还是我。
终于,角落那桌散了。
一个大妈输光了买菜钱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“阳子,三缺一,来不来?”一个熟脸招呼我。
我刚想坐过去,彪哥那桌也有人站起来了。
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。
他走到我跟前,拍了拍我的肩膀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来,只是苦笑了一下,摇着头走了。
那背影,萧瑟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“小子,看什么看?过来玩啊!”彪哥冲我喊,嘴里叼着烟,一脸的挑衅。
机会来了。
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,心脏“砰砰”地跳。
复仇的火焰,在胸口燃烧。
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,一屁股坐下。
“彪哥,今天手气不错啊。”我挤出一个笑。
“还行吧,赢了点烟钱。”彪哥吐了个烟圈,眯着眼打量我,“怎么?上礼拜输得不服气,想来翻本?”
“谈不上翻本,娱乐娱乐。”
我嘴上说得轻松,抓牌的手却攥出了汗。
起手牌,烂得一塌糊涂。
孤张,偏张,废张,简直就是牌搭子里的“贫民窟”。
我心里骂了句娘。
对家,一个瘦得像猴精的男人,叫阿坤,是彪哥的跟屁虫。
下家,是个穿着旗袍的女人,四十来岁,风韵犹存,大家都叫她红姐。
红姐慢悠悠地打出一张“幺鸡”。
轮到我。
我捏着一手烂牌,脑子飞速运转。
是打生张,还是跟熟张?
是做大牌,还是赶紧走一步看一步?
大学里学的那些概率论、记牌技巧,在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。
最后,我凭着一股蛮劲,打出了一张“西风”。
我想先清掉字牌。
彪哥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那一下,很快,但我捕捉到了。
他碰了。
“碰!”
两张“西风”被他亮出来。
我的心沉了一下。
坏了,给他喂了一口。
接下来的几圈,我打得异常艰难。
我想要的牌,一张不来。
我打出去的牌,不是被人碰,就是被人吃。
感觉整个牌桌都在跟我作对。
“吃!”
“碰!”
“胡了!清一色,给钱!”
不到半小时,我带来的三千块钱,就只剩下薄薄几张了。
我的额头开始冒汗,后背的衣服都湿了。
为什么会这样?
我的技术呢?我的“雀圣”风采呢?
我抬头看了一眼彪哥,他正得意洋洋地数着钱,嘴角的笑,像一把刀子,扎在我心上。
阿坤和红姐也都在笑,他们的笑,是附和,是嘲讽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。
“阳子,还玩不玩?没钱了就说话。”彪哥用钱敲着桌子,发出“啪啪”的响声。
那声音,比骂我还难听。
“玩!谁说我没钱了!”
我红着眼,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。
“全叔!取五千!”
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整个麻将馆,瞬间安静了一下。
所有人都朝我看来,那眼神,有同情,有好奇,有不屑。
全叔从柜台后面走出来,慢慢悠地走到我身边。
他没去看彪哥,也没去看那张信用卡,只是低头看着我。
“阳子,今天到这儿吧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我不要!我今天必须把钱赢回来!”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。
“你赢不回来的。”全叔说。
“你怎么知道?!”
“因为你的心,已经比你的牌还乱了。”
全叔说完,没再理我,转身对彪哥说:“阿彪,今天也差不多了,收了吧。”
彪哥显然有点不爽,但看了看全叔,还是把桌上的钱收了起来。
“行,听全叔的。小子,算你运气好。”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。
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,瘫在椅子上。
屈辱,愤怒,不甘……所有的情绪,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。
我输掉的,不只是钱。
还有我那点可怜的自尊。
麻将馆里的人渐渐散了。
“哗啦啦”的声音消失了,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全叔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残局的萧索。
全叔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子,把麻将牌一块一块地码进牌盒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觉得这个干瘦的老头,有点高深莫测。
“全叔……”我开口,声音沙哑。
“嗯。”
“我……是不是特别没用?”
他停下手里的活,转过身,把那副老花镜摘下来,用一块布仔细地擦了擦。
“你想赢?”
我废话,谁打牌不想赢?
但我没敢这么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你想赢钱,还是想赢人?”
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。
我想了想,说:“都想。”
全叔笑了,露出满口被茶渍染黄的牙。
“打麻将,要是只看牌技,那大学里数学系的教授,个个都是赌神了。”
“那看什么?”我追问,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他重新戴上眼镜,指了指我的脑子,又指了指我的心口。
“看这里,也看这里。”
“想学?”
我拼命点头。
“行,明儿起,你每天来我这儿,别上桌,就看。”
“看?”
“对,看。什么时候看明白了,我再教你。”
说完,他把最后一副麻将收好,拿起他的宝贝紫砂壶,慢悠悠地回柜台了。
留下我一个人,对着一张空桌子发呆。
从那天起,我真的成了麻将馆里一个“看客”。
我每天下班就过来,不打牌,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全叔旁边,看他泡茶,看他跟老街坊聊天,看那五六张桌子上的人间百态。
一开始,我浑身难受,手痒得厉害。
看着别人胡牌,我比自己输钱还着急。
“全叔,这人打错了啊!那张二条明明应该留着做对子的!”
“全叔,他怎么碰那个?傻了吧唧的,把自己的牌路都打死了!”
我像个场外指导,不停地发表着我的“高见”。
全叔从来不反驳我,只是偶尔会问一句:
“是吗?”
“那他为什么这么打呢?”
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。
是啊,为什么呢?
我只看到了牌面上的对错,却没想过,打牌的是人。
人,才是最大的变数。
一个礼拜后,我渐渐安静下来了。
我不再急着去判断谁打得好,谁打得坏。
我开始听全叔的话,去“看”。
这天下午,馆里人不多,就三桌。
彪哥没来。
全叔指着靠门那桌,问我:“阳子,你看那桌,谁会赢?”
那桌四个人,我脸熟。
东家是个退休的张大爷,打牌四平八稳。
南家是开杂货铺的李老板,精明得很,每张牌都算计。
西家是王会计,戴着眼镜,一脸严肃,出牌像在做账,一丝不苟。
北家是附近工地的包工头,姓刘,嗓门大,性子急。
我仔细看了几圈。
从牌面上看,张大爷和李老板的牌势都不错。
王会计不温不火。
刘包工头牌运最差,抓耳挠腮,一脸便秘的表情。
“我觉得是张大爷或者李老板。”我给出我的判断。
全叔摇了摇头。
“是王会计。”
“为什么?他牌不怎么样啊。”我不解。
“打麻将,有八条不成文的规矩。你记住这第一条,”全叔伸出一根手指,“叫‘看座’。”
“看座?”
“对。你看,张大爷坐在门口,人来人往,风吹草动,他老分心,这是地利不对。”
“李老板呢,他旁边坐着他老婆的牌友,刚才进来还跟他打招呼,说晚上要去他家吃饭。他心里惦记着事儿,没法全神贯注。”
“刘包工头就更别说了,刚接了个电话,好像是工地出了点事,他现在坐在这是人,心早就飞了。”
“只有王会计,”全叔指了指那个一脸严肃的男人,“他今天休息,老婆孩子回娘家了,他来这就是图个清静。你看他,不言不语,眼睛就没离开过牌。这种人,心思最定。牌桌上,心不定,神仙也救不了你。”
我将信将疑地看着。
果然,又过了半个多小时,局势慢慢变了。
张大爷因为一个熟人进来打招呼,分神打错了一张牌,点了个小炮。
李老板频频看手机,显然在等什么消息,出牌越来越随意。
刘包工头更是直接,接到一个电话后,猛地把牌一推:“不玩了不玩了!妈的,真晦气!”
他输的钱往桌上一扔,就火急火燎地跑了。
最后,不声不响的王会计,成了小赢家。
我呆住了。
原来,“看座”,看的不是风水,是人心。
看的是每个人的状态,每个人的“地利”与“人和”。
这比记牌,可深奥多了。
“怎么样?有点意思吧?”全叔给我续上茶水。
我点了点头,心里对这个干瘦的老头,生出了几分敬畏。
接下来的日子,全叔开始一条一条地给我讲那些“规矩”。
第二条规矩,叫“听响”。
“阳子,你听。”全叔闭上眼睛,像在听音乐会。
我竖起耳朵,麻将馆里,除了人声,就是“哗啦啦”的洗牌声,和“啪”、“啪”的出牌声。
“听什么?”
“听出牌的动静。”全叔说,“你看彪哥那桌。”
彪哥今天又来了,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。
“你看他对家那个老赵。他出牌,总是轻轻放在桌上,没声音。这说明什么?”
我想了想:“他性格比较温柔?”
全叔笑了:“说明他牌好,而且很顺。他不想引起别人注意,想闷声发大财。”
“你再听彪哥。他打一张牌,恨不得把桌子砸个洞。这又说明什么?”
“他性格暴躁?”
“不,他在虚张声势。他牌烂,或者牌很险,快听牌了,他要用气势压住你们,让你们不敢乱打,怕给他点炮。”
“还有红姐,你看她,出牌的时候,指甲会不经意地在牌面上刮一下,发出‘呲’的一声轻响。这是她犹豫的表现。这张牌,她既想留,又觉得危险。”
我按照全叔的指点,仔细去听,去观察。
世界仿佛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。
那些原本毫无意义的噪音,瞬间充满了信息。
一个人的情绪,他的牌势,他的策略,竟然都藏在这些细微的声响里。
那天,彪哥果然输了。
输给了那个出牌悄无声息的老赵。
好几次,彪哥都用他那套咋咋呼呼的方式企图吓住别人,但老赵根本不为所动,按照自己的节奏,稳稳地胡了一把大牌。
彪哥气得脸都绿了。
我看得心里暗爽。
“这第三条规矩,最关键。”全叔说,“叫‘记牌不如记人’。”
“大学里教你记牌,没错。记外面打出了多少张万、多少张筒,这是基本功。但这是死的。”
“人,是活的。”
“张大爷爱做清一色,你就要扣住他那门牌。”
“李老板贪心,爱做大牌,只要有机会,屁胡他都看不上。你就可以利用这一点,偶尔喂他一张小牌,让他把局搅乱。”
“红姐打牌喜欢留熟张,打生张,那你就反着来,专打她没见过的牌,她就不敢轻易碰吃。”
“至于彪哥,”全叔顿了顿,“他这个人,顺风就浪,逆风就慌。你只要顶住他头三板斧,让他嚣张不起来,他自己就会乱了阵脚。”
我把这些话,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。
我发现,我不再把他们看作是东家、南家。
他们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。
有弱点,有习惯,有性格。
而麻将桌,就是他们性格的放大器。
这天晚上,我接到了小雅的电话。
“陈阳,你又去麻将馆了是不是?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我心里一咯噔。
“没……没有啊,我跟同事加班呢。”我撒了谎。
“加班?我刚才路过你们公司,灯都黑了!你手机定位就在鱼骨巷!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?”
电话那头,传来她压抑的哭声。
“陈阳,我们分手吧。”
“我受够了。我不想我的男朋友,是个输红了眼的赌徒。”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电话挂了。
我握着手机,愣在原地,像被雷劈了一样。
麻将馆里的喧嚣,瞬间离我远去。
我的世界,只剩下那冰冷的忙音。
全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,递给我一杯热茶。
“被骂了?”
我没说话,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一个大男人,在人来人往的麻将馆里,哭得像个傻子。
“全叔,我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“想赢,就得先学会输。”全叔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第四条规矩,叫‘顺势而为,别较劲’。”
“牌运跟人生一样,有起有落。牌烂的时候,你非要做大牌,那就是跟自己较劲,跟老天爷较劲。结果只能是输得更惨。”
“手气不好的时候,怎么办?守。少输当赢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“你现在,就是人生运势最差的时候。工作不顺心,感情出了问题,打牌又输钱。这个时候,你最该做的,不是去翻本,而是停下来,想一想。”
全叔的话,像一盆冷水,把我从头浇到脚。
是啊,我一直在较劲。
跟彪哥较劲,跟小雅较劲,跟不争气的自己较劲。
我总想证明什么。
结果,什么都没证明,反而失去了一切。
那天晚上,我没有回自己的出租屋。
我就睡在麻将馆的躺椅上。
一夜无眠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跟公司请了假。
我没去找小雅。
我知道,现在去找她,说什么都没用。
我需要做的,是改变。
我重新回到了麻将馆。
但这一次,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。
我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翻本的赌徒。
我成了一个真正的“学习者”。
全叔看我的眼神,也变了。
多了一丝赞许。
“第五条规矩,‘话里藏刀,笑里藏牌’。”
“牌桌上,没有一句废话。每一句话,都有目的。”
“有人唉声叹气,说‘这牌真烂’,他可能手里捏着一把天胡。”
“有人问你‘那张三万是不是绝张了?’,他可能就听那张三万。”
“有人跟你拉家常,‘你儿子上大学了吧?’,那是他想让你分心。”
“彪哥最喜欢说,‘快点打,磨磨唧唧的!’,那是他自己心里急,想催着你们出错牌。”
“你要学会听话,不是听字面意思,是听话里的意思。”
我开始留意牌桌上的每一句对话。
果然,处处都是陷阱,句句都是机锋。
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问,可能就是一次精准的试探。
一个善意的玩笑,可能就藏着致命的杀机。
这小小的四方城,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的江湖。
“第六条规矩,‘输得起,才能赢得久’。”
“打牌,打的不是一把两把的输赢,打的是一整个晚上的总账。甚至,是更长时间的输赢。”
“为了一张牌跟人争得面红耳赤,为了一个小胡沾沾自喜,或者因为点了一个炮就心态失衡……这些都是新手的毛病。”
“真正的高手,脸上看不出输赢。赢了,是应该的。输了,是暂时的。他的心,像一口古井,不起波澜。”
“你看我,”全叔指了指自己,“我年轻时也爱打,也输过大钱。后来我明白了,这玩意儿,你越把它当回事,它就越折磨你。你把它当个游戏,它才能给你带来点乐趣。”
“输得起,不光是输得起钱,更是输得起面子,输得起那股不服输的劲儿。”
我看着全叔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突然觉得,他说的已经不只是麻将了。
是人生。
一个人,如果输不起,那他这辈子,注定走不远。
“第七条规矩,‘谁是你的‘搭子’’?”
“什么意思?麻将不是各自为战吗?”我不解。
“表面上是。但牌局如战场,战场上,没有永远的敌人,只有永远的利益。”
“你看那桌,”全叔又指向彪哥那桌,“彪哥一家独大,手气又旺,其他三家,其实已经成了‘潜在的盟友’。”
“你看老赵,他宁愿拆了自己的牌,喂给下家吃,也不让彪哥碰。这就是一种无声的默契。”
“当有一个共同的、更强大的敌人的时候,暂时的合作,就是最聪明的策略。”
“你要学会判断,谁是你的朋友,谁是你的敌人。谁在帮你,谁在给你使绊子。有时候,帮你的人,未必是想让你赢,他只是更不想让别人赢。”
这番话,听得我后背发凉。
太复杂了。
这里面的人心鬼蜮,比我想象的要深一万倍。
我以前只知道埋头做自己的牌,哪里想过还有这么多合纵连横的道道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刚走出新手村的菜鸟,突然闯进了高手云集的PVP战场。
我看了整整一个月。
这一个月里,我一分钱没输,也没赢。
但我学到的东西,比我过去十年打麻将的总和还要多。
我的心,慢慢静下来了。
手也不再痒了。
看到别人打错牌,我不再着急。
看到别人赢大钱,我也不再羡慕。
我像一个局外人,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幕的人间喜剧和悲剧。
期间,小雅给我发过一次信息。
“你还好吗?”
简简单单四个字。
我编辑了很长一段话,想跟她解释,想跟她道歉,想跟她保证。
但最后,我只回了两个字。
“还好。”
我知道,说再多,不如做一件。
这天,我感觉自己准备好了。
我对全叔说:“全叔,我想上桌了。”
全叔正在擦他的紫砂壶,闻言,抬起头,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。
“嗯,是时候了。”
他点了点头,“记住最后一条规矩。”
“也是最重要的一条。”
“‘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桌’。”
“赢钱了,赢到一定程度,收手。这是本事。”
“输钱了,输到自己设定的底线,走人。这是智慧。”
“很多人,不是输在牌技上,是输在‘贪’和‘不甘心’上。”
“赢了还想赢更多,输了总想捞回来。结果,就陷在里面,出不来了。”
“牌桌如此,人生也一样。知道什么时候该拿起,更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。”
我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记住了,全叔。”
傍晚,彪哥又来了。
还是那张桌子,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。
“三缺一!有没有带种的?”他嚷嚷着。
麻将馆里,一时没人作声。
最近彪哥手气太顺,大家都有点怕他。
我站了起来。
“我来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有惊讶,有担忧,有看好戏的。
彪哥看到是我,乐了。
“哟,这不是上个月输到当裤子的小子吗?怎么?发工资了?又来给我送钱了?”
他的跟屁虫阿坤也跟着起哄:“阳子,悠着点啊,别又把女朋友给输跑了。”
我没理他们。
我走到桌边,坐下,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我甚至,朝他们笑了笑。
“彪哥,好久不见,指教指教。”
彪哥愣了一下。
他可能没想到,我的反应会这么平淡。
他印象里的我,应该是脸红脖子粗,急着要跟他拼命的样子。
“行啊,小子,长进了。”他皮笑肉不笑地说。
牌局开始。
我深吸一口气,脑子里把全叔教我的八条规矩过了一遍。
第一局,看座。
彪哥是庄家,气势最盛。阿坤坐在他对家,明显是他的“僚机”。红姐坐在我上家,表情暧昧,看不出是敌是友。
我的策略是,守。
第二局,听响。
彪哥打牌,依旧是“啪啪”作响。我心里有数了,他牌不好,在装。
阿坤出牌,犹犹豫豫,经常拿起又放下。他牌应该不错,但很纠结,可能在做大牌。
红姐的指甲,又在刮牌了。
第三局,记人。
我回忆着这一个月观察到的,彪哥喜欢虚张声势,阿坤贪心,红姐求稳。
我打得很慢,很稳。
不属于我的牌,我坚决不要。
有可能点炮的牌,我宁愿拆掉自己的搭子,也不打出去。
前几圈,我一直在输。
但都是小输。
彪哥赢了屁胡,有点不耐烦了。
“妈的,今天怎么回事?都打得这么蔫?”他开始骂骂咧咧。
我知道,他急了。
机会来了。
东风圈最后一局。
我的牌,非常好。
门清,手里三张“发财”的暗刻,听“二五万”。
只要自摸,就是个大胡。
外面一张“发财”都没见。
我判断,很可能还有一张“发财”在牌墙里,或者在某个人手里做将。
我只要杠开,就是不得了的大牌。
这时,彪哥打出了一张“幺万”。
我的下家红姐,碰了。
然后她犹豫了一下,打出了一张“四万”。
我心里一动。
红姐碰了“幺万”,打“四万”,她很可能在做“一四七”的搭子,或者筒条的清一色。
彪哥的眉头皱了一下。
轮到我抓牌。
我摸到了一张“发财”。
第四张!
杠!
只要我喊出这个字,然后随便摸一张牌,只要胡了,彪哥今天赢的钱,至少要吐出来一半。
我的心跳开始加速。
赢回一切的机会,就在眼前。
我甚至能想象到彪哥那张由红变绿的脸。
但是……
我突然想起了全叔的话。
“顺势而为,别较劲。”
“输得起,才能赢得久。”
现在真的是最好的时机吗?
我抬头看了一眼彪哥,他正死死地盯着我。
他的眼神里,有紧张,但更多的是一种……期待?
陷阱!
我的脑子里,警铃大作。
这是一个陷阱!
彪哥故意打“幺万”给红姐碰,扰乱牌局。他一定算到我牌不错,他想逼我,或者诱惑我。
他很可能听得比我还大!
比如……十三幺?
或者他手里有我那张“二万”或“五万”的刻子,就等我点炮!
我手里的这张“发财”,是蜜糖,更是砒霜。
那一瞬间,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我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。
我没有杠。
我把那张“发财”,默默地,扣在了自己牌墩旁边,然后,从手里打出了一张绝对安全的“北风”。
“北风。”我轻声说。
整个牌桌,死一般地寂静。
彪哥的眼睛,瞬间瞪得像铜铃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打出的那张“北风”,脸上的肌肉在抽搐。
“你……你不杠?”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。
我笑了笑:“牌不顺,不做大牌。”
红姐抓牌,打了一张。
轮到彪哥。
他的手,在牌墙上停了很久。
然后,他猛地把面前的牌,一把推倒。
“妈的!不玩了!”
他摊开自己的牌。
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清一色的“筒子”,龙七对,单吊一张“北风”。
如果我刚才打了别的任何一张筒子、或者任何一张字牌被他碰了,他都有可能改听别的。
但他算准了,安全牌里,我最可能打的就是字牌。
而“北风”,是当时场面上最安全的一张。
他算计得如此精准。
如果我杠了“发财”,改变了牌序,他下一张摸到什么,谁也说不准。
但更大的可能是,他会用他那副大牌,等着我,或者等着别人。
而我,放弃了杠,打出这张“北风”,直接给他点了……一个屁胡。
他做了一晚上,就等这个惊天动地的海底捞月,结果,被我一张“北风”,憋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屁胡。
那种感觉,就像你憋足了劲要打出一记毁灭全场的重拳,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
所有的力,都泄了。
彪哥的脸,比猪肝还难看。
他输了。
他没有输钱,他输了气势,输了心态。
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围剿,被我用一种最窝囊、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化解了。
“给钱。”我从兜里掏出几块钱,扔在桌上。
彪哥没去拿。
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,那眼神,像要活剥了我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局势,逆转了。
接下来的牌局,完全进入了我的节奏。
彪哥的心,彻底乱了。
他开始乱打,乱碰,失误频频。
而我,运用着全叔教我的一切。
听响,记人,判断局势,甚至偶尔和红姐、另一家形成“默契”,联手坑彪哥。
我赢得不快,但很稳。
像一台精准的机器,一点一点地,把他吞噬。
两个小时后,彪哥面前的筹码,已经所剩无几。
他输光了今晚赢的所有钱,还倒贴进去不少。
他的额头上全是汗,金链子都好像失去了光泽。
最后一局。
我听牌了,一个很小的屁胡。
彪哥也听牌了,我能感觉到,他在做最后的挣扎,想胡一把大的翻本。
轮到我摸牌。
我摸起来一看,正是彪哥要的那张炮牌。
只要我打出去,他就胡了,虽然不大,但能让他回一口血。
而我,只要换一张打,很可能下一圈就能自摸。
我的手指,捏着那张牌。
所有人都看着我。
我看到了彪哥眼里的一丝祈求。
我笑了。
然后,我把我自己的牌,轻轻地,推倒了。
“算了,不胡了。”
我站了起来。
“今天到这儿吧。”
彪哥愣住了。
阿坤和红姐也愣住了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在我赢面最大的时候,在我可以把彪哥彻底踩在脚下的时候,我选择了……下桌。
“阳子,你……”彪哥张了张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走到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用他以前对别人说话的语气,对他说道:
“彪哥,打牌嘛,娱乐娱乐,别太上头。”
说完,我没去看他是什么表情。
我走到柜台。
全叔已经给我泡好了一杯茶。
我算了一下账,今晚,我赢了三千多。
不多,但也不少。
最重要的是,我把我上次输给彪哥的钱,拿回来了。
但我一点都没有赢钱的兴奋。
我的心里,一片平静。
我拿起那杯茶,走到麻将馆门口。
推开门,一股清冷的夜风吹进来,我打了个哆嗦,但脑子却异常清醒。
回头看了一眼那烟雾缭绕的屋子,那些红着眼的牌友,那些散落的筹码。
我觉得,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那里。
“全叔,谢了。”我对柜台里的老人说。
全叔点了点头,扶了扶他的老花镜。
“记住那八条规矩,不光是在牌桌上。”
我笑了。
“我记住了。”
我走出了鱼骨巷。
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我掏出手机,拨通了小雅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,才被接起。
“喂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,好像刚哭过。
“小雅,是我。”
“……有事吗?”
“我想见你。现在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良久,她说:“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交站台。”
我挂了电话,拦了一辆出租车。
“师傅,去南湖公园。”
车窗外,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。
我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,那是一个陌生的,又有点熟悉的自己。
我没有赢回一个世界。
我只是,赢回了自己。
我知道,这比在牌桌上胡一把“十三幺”,要难得多。
也重要得多。
车到了南湖公园。
我远远地,就看到了那个坐在公交站台长椅上的身影。
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白色连衣裙,在夜色里,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。
我慢慢地走过去。
她听到了脚步声,抬起头。
四目相对。
她的眼眶,红红的。
我走到她面前,没有说话,只是张开了双臂。
她犹豫了一下,然后,扑进了我的怀里。
“你这个混蛋……”她捶打着我的后背,放声大哭。
我紧紧地抱着她,任由她的眼泪,打湿我的肩膀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我以后,再也不去了。”
我不知道她信不信。
但这一次,我是说给自己的。
那张小小的四方麻将桌,教会了我太多。
它教会我看人,听话,懂进退,知取舍。
它用最残酷的方式,给我上了一堂关于人生的课。
第一条,看座。看清自己的位置,看清身边的人。
第二条,听响。听懂别人的弦外之音,更要听清自己内心的声音。
第三条,记牌不如记人。规则是死的,人是活的,洞察人性,比掌握技巧更重要。
第四条,顺势而为,别较劲。人生有起落,运势有高低,逆境时要守,顺境时要谦。
第五条,话里藏刀,笑里藏牌。守住自己的秘密,也别轻易相信表面的言语。
第六条,输得起,才能赢得久。不怕一时的失败,就怕输掉从头再来的勇气。
第七条,谁是你的“搭子”。明白谁是真正的朋友,谁是暂时的盟友,谁是永远的对手。
第八条,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桌。懂得放下,是人生最大的智慧。
我抱着小雅,看着远处的湖面,波光粼粼。
我知道,我人生的牌局,才刚刚开始。
而这一次,我有了不会输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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